寂静的夜色中，方既明唤人将寝殿的被褥换了套新的。
自己则回到书房，点燃灯火，坐在桌边。
在那些沾染着墨痕点点、曾被猫搅得天翻地覆的文件与书籍中，一本本仔细翻找。
他始终放不下心——那晚猫打翻墨水和杯盏，是真的想掩盖什么吗？
他翻到了一本《虚伪的自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他书堆的。
奈费勒当初给阿尔图留小纸条时，就把纸条夹在与这本书同名的书里。
他以前还没有读过，此刻带着几分好奇翻开。
随意浏览几页，里面是随处可见的政治寓言集，描述了暴君统治下，人们为了活着做出的种种丑态。
尽是些陈词滥调的观点，道理大家都懂，似乎并无值得深究之处。
他看了几眼便觉无趣，随手合上。
……等等！
方既明的手顿住了。
他重新翻开书，发现其中一页纸上的两个字被抠掉了。
联系上下文细看，那被抠掉的那个两个字，赫然是“自由”。
他迅速翻遍全书，果然，所有被抠去的字，恰好能拼成那句：“假如给他七天自由……”
所以……这究竟是谁的手笔？
这本书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猫打翻墨水，是为了掩盖这本书的存在，还是为了引自己发现它？
而且，按达玛拉的性子，告诉他圣主将以他为容器，他是一定会气急败坏的，怎么会在最后释然呢？
早知道刚刚就该把奈费勒抓来读心了！
方既明感到一阵烦乱。
那神秘人看都看不见，是敌是友尚且不明，想破头也没什么用。
他索性将书丢开，不再深究。
……
翌日朝堂，众人没见方既明抱猫上朝，心中还有些疑惑。
之后也少不了各种版本的传言出现，但此刻都无关紧要。
现在重要的是，他们决定废除包税制，推行“中央统收统支”新制——
设立垂直税务署，派遣中央官员到各贵族领地征税；
所有税收直达国库，地方所需经费由中央统一拨付；
启用独立审计团，负责核查账目。
这个制度，目的在于切断贵族截留税款的渠道，并用中立审计减少疑虑。
方既明知道这项改革触及利益太深，不想奈费勒到时候变成商鞅，便亲自宣布新税制。
他的语调和神情看似雷厉风行，恨不得坚定不移地立刻推行，实际上是为了降低贵族们的心理预期。
新制刚一提出，贵族们很快就意识到被大动了利益，方既明立刻就体会到他们的恐怖之处了。
“陛下！中央官员远道而来，不熟地方民情，如何能比世代经营此地的领主更清楚税源？效率低下不说，还会有民怨呐！”
这是质疑效率的。
但只要地方领主配合就不会出问题……换句话说，出问题就是领主不配合！
“帝国建立以来所使用的一直是包税制，两代君王统治证明，该法行之有效！贸然更改祖宗成法，恐会……动摇国本。”
这是觉得祖宗之法不可变的。
说得好像前两代君王治理得多好似的。
“派遣官员、设立审计团，要花多少钱啊！所得税款，怕是半数要耗在这新部门上，这不就是得不偿失嘛？”
这是考虑成本的。
……这个确实要考虑，但刚好可以提供就业岗位。
“陛下此举，难道是是信不过我等对帝国的忠诚？臣等世代为陛下守土牧民，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贪墨税款？”
这是道德绑架的。
说得好像这些人真的忠诚可信似的。
“中央官员直接收税，地方领主权威何在？长此以往，领主形同虚设，地方如何治理？”
这是直接明说他们的权利被侵蚀的。
方既明只觉得还有这等好事？
还有一些贵族沉默不语，心中开始盘算如何在新的制度下钻营取巧。
想不到吧，心声都被奈费勒听到了。
……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说得头头是道。
方既明觉得很烦，只想把这些反对党全都拖下去，让他们享受永远的宁静。
但他和奈费勒商量好要慢慢来的，他轻轻深呼吸一口，忍住烦躁。
这时，哲瓦德出列，高声道：“陛下！臣认为，既然诸位同僚都以为新制度不够成熟，说明其中一定有不可取之处！恳请陛下三思！”
他看似站在贵族一方反对，实则是递出了一个台阶，让反对的声浪有了明确的落点。很有眼力见。
奈费勒随即也站了出来：“陛下，既然在坐各位都认为新制尚有不足，臣请陛下恩准，先在臣的领地试行此制，等经验成熟、弊端尽除后，再行推广。”
“准！”方既明赞许道，“奈费勒卿真是朕的好爱卿。”
他顺势抛出甜枣，“为了表彰奈费勒卿的积极性，五年内，他的领地赋税减免一成，每月额外补贴十枚金币！”
反正给奈费勒钱，方既明毫不心疼，国库全给他也不怕会被浪费。
“后续自愿加入试点的爱卿，散朝后可找税务官齐亚德登记。补贴数额按加入次序递减。”
不强求加入，但加入者能得到补偿，而且加入越晚，得利越少。
初期观望的人会居多，加入的八成都是自己人。
等见到他人获利，而自己没有，他们才会焦虑地争先恐后加进来。
“此外，”方既明补充道，“土地贫瘠、民生艰难的领地，经核实后，税率可在新制基础上再减免半成。”
试点先行、利益补偿、分化瓦解，三管齐下，稳步推进。
……这样应该不算太快吧？
只是可怜他的国库，刚从军费里省下来、从粪坑里淘出来，又要花空了。
……
方既明和奈费勒不知不觉都有了个新习惯。
每天散朝后，两人总是先到宰相处理公务的偏殿议完要紧事，接着便移步餐厅，边用午饭边继续商讨。
方既明一路走，一路和他叨叨：“关于阿尔图追随者的分配问题。”
“法拉杰接任阿尔图的领地。”
“哈桑擅长写诗，让他负责搞思想宣传。”
“拜铃耶那边……我得亲自去见见她。”
……
直到在餐桌前落座，方既明才总算停下了念叨。
奈费勒这才找到机会开口：“前苏丹死了？”
“死了。”方既明将手浸入漂浮着玫瑰花瓣的银盆里，“圣主夺舍成功，过不了几天就能飞升回星空了。”
奈费勒颔首：“届时，让圣主留下尸首，将其示众。”
“……”方既明沉默了。
奈费勒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根基尚浅，政权正统性不足，需要此举巩固我们的基本盘。”
方既明叹了口气，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手：“我知道的。”
奈费勒眉一皱，嘴一张，方既明就知道他要吐出什么话。
在奈费勒开口前，大声转移了话题：
“奈费勒！我都连着上了八天班了！我不想全年无休啊！我也想和前苏丹一样，上六休四！”
奈费勒知道他自己能想得开，便跟着他的话题走：“前苏丹刚上位的时候，可是日日勤政。你这才坐了几天王位，就想偷懒了？”
离上菜还有一会儿，殿内暂时没有外人。
方既明索性弯下腰，下巴杵在垫着雪白餐巾的餐桌上：“奈费勒！我——要——睡——觉！”
“真的，在这鬼地方折腾两个多月，我怕是已经折寿十年了！我现在就想……颐养天年！”
“虽然我确实喜欢熬夜，但也不能这么整啊！熬夜上班和熬夜玩耍完全是两回事！”
奈费勒平静地回应：“我知道你很累。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至少，等找到阿尔图，等改革步入正轨……”
这时，宫人端着餐盘开始上菜。方既明直起身子。
等人退下，他又忍不住抱怨：“呜呜，当了苏丹还不能休息啊！我想把朝会改到晚上，至少晚上更有精神点。”
奈费勒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提议中的问题：“夜间决策，容易出错。”
“我还想学前苏丹，用头发遮住眼睛，杵在王座上打盹！”
奈费勒认真地打量了一下他的发际线：“你头发没他多，遮不住。”
“你你你你你！”方既明气急败坏，“你跟我差不了多少，还好意思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