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寂静笼罩着星辰殿堂,唯有星云秘阵上流淌的微光,无声诉说着万千生灵的命运轨迹。
卡毕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疲惫的目光从那诡谲莫测、变幻无穷的星空命运阵上缓缓移开。
他习惯性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根粗粝的雪茄,指尖一捻,幽蓝的星火凭空燃起,点燃了烟草。他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雾缭绕升腾,将他包裹在一种熟悉而短暂的安宁里。
在这人类烟品的短暂麻痹下,烦忧似乎真的烟消云散了,一种近乎虚脱的放松感浸润着他的四肢百骸。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脆弱得如同星尘。
殿门轰然洞开,沉重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堂里激起回响,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命运女神叶卡捷琳娜裹挟着风暴般的怒气闯入,她周身仿佛凝聚着破碎的星光与低沉的雷鸣,精致的面容因盛怒而紧绷,那双洞察命运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星辰的烈焰。
她甚至没有给卡毕尔一丝反应的时间,便将手中厚厚一叠泛着星芒的卷宗——显然是记录着重大事件的报告——狠狠掼在他面前的乌木案桌上!
“卡毕尔!看看你干的好事!”
叶卡捷琳娜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星河冲刷过冰冷的陨石,尖锐而极具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砸落。
她居高临下地怒视着这位老搭档,眼神锐利如刀,不容置疑,更不容丝毫狡辩。
“就这么一件看似‘简单’的事,你竟能弄成一团糟!程序推进到哪里了?一团乱麻!更别提最近接连发生的惨案!那些逝去的星光,那些断裂的命运线!若是天尊降下责罚,你我都要脱层皮!”
“小叶,我……”
卡毕尔试图解释,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有!”
叶卡捷琳娜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纤白的手掌带着沛然神力,“砰”地一声重重拍在案桌上,震得秘阵上的星光都为之摇曳。
“星辰之力的异常损耗!星轨运行的紊乱偏移!命运权柄的掌控失衡!这些,我不是都让你事先在你精心构建的星云秘阵中推演、规划、预测了吗?为何星光墟爆发的祸乱,偏偏就在我闭关的紧要关头?本应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内的损耗,为何会像星火燎原般愈演愈烈,彻底失控?!”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字字诛心,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将卡毕尔彻底吞噬。
“小叶……”
卡毕尔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解释!立刻!”
叶卡捷琳娜猛地拉开卡毕尔对面的高背椅,带着一股劲风坐下,双臂抱胸,眼神中的怒火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加炽烈,死死锁定着他。
“今天不给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你休想踏出这殿堂半步!”
卡毕尔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肺腑间的浊气都吐尽。
他抬起头,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重:“唉……小叶,你是有所不知。能维持到今天这个局面,不至彻底崩坏……我……已是竭尽所能,油尽灯枯了……”
“竭尽所能?” 叶卡捷琳娜的怒火中掺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嘲弄,“就维持成这样?”
“你看。”
卡毕尔没有直接争辩,而是缓缓转过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将案桌上那幅闪烁着亿万光点的星云秘阵彻底铺展开来。
无数星辰明灭,勾勒出星光墟三个种族所有生灵交织缠绕的命运轨迹。
“旧日的消殒,往往孕育着新生的契机。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过一切既定的轨迹。当万千星轨被无形的巨力牵引,最终无可避免地交汇于一点时,剧烈的碰撞、交融乃至最终的融合,便是注定的宿命。星光墟……他们经历了惨痛的代价,但最终换来了久违的和平,这难道……不值得一丝欣慰吗?”
“和平?用如此惨烈的代价换取的和平?”
叶卡捷琳娜的语气并未缓和,反而更显沉重,她痛苦地用双手捂住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点点星辰之力不受控制地从她体内逸散出来,如同悲伤的萤火,在她身周无序地旋转、明灭。
“卡毕尔,你避重就轻!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执掌命运权柄者——事先竟未能做出任何有效的预判!仅仅依靠他们那个粗陋的‘穹天法阵’来占卜吉凶,就放任自流!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失职?我们难道不该为此负上连带的责任?”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满满自责。
“我知道,小叶。” 卡毕尔的声音充满了真诚的歉意,他微微垂下头,“即便我拼尽全力去引导、去修正,也终究无法像你一样精准地拨动命运的弦,让一切归于完美的靶向。失控……终究是发生了,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损失。对此,我深感愧疚。尤其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这场动乱,还让你痛失了一位足以担当大任的继承人……”
卡毕尔脸上流露出深刻的痛惜和自责。显然,这个结果在他心中早已盘桓多时,是他最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向叶卡捷琳娜坦陈的遗憾。
“苏心璃……”
叶卡捷琳娜喃喃念出这个名字,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深沉的哀伤取代,那是一种看到稀世珍宝在自己眼前碎裂的痛楚。
“她是天人一族千年来唯一能将星辰之力运转到极致的天才,那份与生俱来的天赋……何等璀璨,何等珍贵!我本已计划好,待我此次出关,便倾囊相授,将她当作真正的衣钵传人来培养。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深深惋惜。
“抱歉,小叶,这件事……命运的洪流太过湍急,恕我……实在无力掌控。我深知你寻找一个合格传人的渴望,但如今……”
卡毕尔的声音里也充满了遗憾。
“够了!”
叶卡捷琳娜猛地抬起头,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重新变得冷硬而决绝。
“不必再说了。星轨运行的轨迹,其中的因果纠缠,我自会看清。从此刻起,星光墟的命运,你不得再妄加干涉。我希望这次的教训,对你我而言都足够深刻。这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明白。”
卡毕尔郑重应下。
叶卡捷琳娜不再看他,一把抓起桌上那顶镶嵌着命运星钻的帽子,转身便要离开这片让她失望又心痛的殿堂。
“等等,小叶——”
卡毕尔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还有何事?”
叶卡捷琳娜脚步一顿,并未回头,语气依旧冰冷。
“此次事件,固然是你我失察之过,但其中……还潜藏着一个更危险的变量,一个我们绝不可忽视,甚至必须尽快上报三界共议的隐患。”
卡毕尔的神色骤然变得极其严肃,眉宇间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说。”
叶卡捷琳娜终于转过身,捕捉到了卡毕尔语气中的异常。
“是归墟……” 卡毕尔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恐怖,“归墟深处,那股维系生死平衡、又潜藏着寂灭本源的力量……它开始不安地躁动了。”
“什么?!”
叶卡捷琳娜瞳孔微缩。归墟,那是三界运转的基石之一,也是最大的禁忌之地。
“确切地说——”
卡毕尔走到星图前,手指点向星光墟某处残留的能量痕迹。
“我是从那个常世使者身上残留的‘尼芬香’能量作为切入点,逆向追溯发现的。这种源自归墟深处的力量……它竟然开始能被外界以某种方式提取、利用了!小叶,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归墟之力,亘古以来便遵循着‘自界扰动’的铁律,受地脉核心的绝对束缚,永锢于幽冥深处。可如今……它泄露了!这意味着归墟内部的情况,恐怕远比我们最坏的预想还要……糟糕!”
他深吸一口气,指向星图另一个区域,那里弥漫着梦幻般的光晕,却隐隐透着不祥的灰败。
“不仅如此,我观察到,原始忆域‘幽梦海’——那是无数命运丝线编织、沉淀之所——其边缘地带,也已出现了被归墟之力侵蚀的迹象!那些凭空开启、扭曲不定、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门’,正是这股不安躁动力量的源头出口!”
“你的意思是……”
叶卡捷琳娜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远超星光墟的动乱。
“我推测,” 卡毕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归墟……那个维系生死循环的古老存在,或许因为存在了太过漫长的岁月,其自身的‘生命’周期……已经进入了无法逆转的衰竭末期!如果这个推测成立……”
他抬起头,直视叶卡捷琳娜震惊的眼睛。
“那么,我们可能……将要面对一场席卷三界、颠覆一切秩序的……史无前例的大寂灭!”
“竟至于此?!”
叶卡捷琳娜倒吸一口冷气。归墟崩溃,意味着建立在它之上的生死法则、轮回秩序将彻底瓦解崩塌。她瞬间想到了最直接的后果:“东海……作为归墟之力在常世最显性的投影区域,首当其冲!生死界限将模糊、溶解……常世将陷入彻底的混乱!”
“是的,那将是秩序的末日。” 卡毕尔沉重地点头,但随即,他的眼中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不过,小叶,你也不必过度绝望。在星光墟这场惨烈的动乱中,并非全是死寂的黑暗。我……看到了一颗新生的火种。”
他的手指坚定地指向星云秘阵的核心区域,那里,一颗星辰的光芒并不算最宏大,却异常坚韧、纯粹,带着一种打破宿命藩篱的奇异律动。
“这个异数,这个来自异界的人类少年。他以凡人之躯,竟不可思议地撼动了星辰运转的铁律,改写了既定的星轨!更令人震惊的是,在与那沾染了归墟之力的扭曲世界规则对抗中,他展现出了惊人的‘变量’特质——一种足以扰动既定命运、创造全新可能性的力量!所以……请原谅我的擅自判断,”
卡毕尔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我已将他视作……对抗这场潜在浩劫最关键的一环,或许……他就是预言家口中那个能拨乱反正的——命运之子!”
“……命运之子?”
叶卡捷琳娜低声重复,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了秘阵中那颗独特的星辰,仿佛要将它的一切奥秘看穿。
片刻后,她缓缓点头,将卡毕尔透露的所有惊世骇俗的信息——归墟的躁动、侵蚀的迹象、浩劫的预警以及那渺茫的希望火种——都深深烙印在神念之中。
“我知道了。”
时间紧迫,刻不容缓。叶卡捷琳娜不再有丝毫停留,身影化作一道璀璨的星流,瞬间消失在殿堂门口。
她必须立刻行动,在灾难的阴影彻底笼罩之前,去弥补过失,去探查真相,去抓住那最后一线生机。
直到那迫人的女神威压彻底远去,卡毕尔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背脊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要转身去整理案桌上散乱的卷宗,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殿堂阴影处,不知何时已悄然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笼罩在朦胧的水汽与柔和的常世微光之中,气息宁静而深邃,与这星辰殿堂的氛围既融合又带着一丝异质的疏离。
卡毕尔定了定神,脸上浮现出复杂而郑重的神色,对着那身影微微颔首:
“东海常世使者,宛沐瑶姑娘。接下来的这段……恐怕不会平静的日子里,有劳你了。”
(二)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泪水的暖意冲淡了。谢灵的眼睫颤动,最终吃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模糊的视野里,最先捕捉到的是一团扑上来的、带着呜咽的小小身影。
“哥哥——!”
云儿的哭喊撕心裂肺,带着无法抑制的狂喜和恐惧。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藤蔓一样死死缠抱住谢灵刚苏醒、尚显虚弱的身体,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肩头。
那哭声不是抽泣,而是长久压抑后彻底决堤的嚎啕,是以为永远失去后的失而复得。
她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这漫长昏迷期间积攒的所有恐慌、无助和绝望都通过这滚烫的泪水倾倒出来。
“我以为……我以为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
每一个字都破碎在哽咽里,带着令人心碎的重量。
谢灵的意识如同沉船缓缓浮出冰冷的海面,感官迟钝地回归。
他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抬起无力的手臂,轻轻环住妹妹颤抖的脊背,指尖感受到那瘦弱身体里传来的、几乎要将她震碎的悲恸。
他艰难地偏过头,目光越过妹妹泪湿的发顶,看到了站在床边的父亲。
记忆中总是坚毅挺拔的父亲,此刻也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
他脸上纵横的沟壑被泪水冲刷得更加深刻,浑浊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泄,是漫长等待中无数次濒临绝望后,终于看到光亮的如释重负。
他没有上前,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盛满泪水、疲惫却闪烁着巨大喜悦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汇成一声悠长的、带着颤抖的叹息。那泪水,是时间的重量,是担忧的刻痕。
谢灵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云儿,向父亲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些在星光墟经历的诡谲离奇、九死一生,那些冰冷的星光和吞噬一切的虚无感……此刻都显得如此遥远而无关紧要。
他只想沉溺在这失而复得的温暖里,感受亲人血肉相连的体温和心跳。
父亲终于走上前,粗糙的大手覆盖在谢灵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则抚摸着云儿的头顶,一家三口就这样紧紧相拥,病房里只剩下云儿渐渐低下去的抽噎和劫后余生的沉重呼吸。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似乎也带上了温度。
时光在静养中悄然流淌,消毒水的味道终于被窗外草木的清新气息取代。谢灵的身体在精心照料下逐渐恢复力气,终于获准出院。
归家的路上,熟悉的街景在车窗外掠过,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安的烟火气。
安顿下来,坐在家中熟悉的旧沙发上,捧着母亲消失前最爱的青瓷茶杯,袅袅热气氤氲了视线,一种真正的“活着”的实感才慢慢充盈四肢百骸。
云儿挨着他坐下,小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捏着衣角,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哥哥……有件事,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刚好一点又担心……”
谢灵放下茶杯,温和地看着她:“什么事?说吧。”
“管家龙火叔叔……”云儿顿了顿,抬眼飞快地觑了哥哥一下,又迅速低下头,“他……他失踪了。就在你昏迷后不久。”
谢灵端着茶杯的手指猛地一紧,骨节微微泛白。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顺着脊椎窜上来。
龙火?那个在他家服务了十几年,沉默寡言却忠诚可靠的管家?失踪?他昏迷期间,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谢灵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云儿摇摇头,小眉头蹙着,带着孩子特有的困惑和担忧:“不知道,就是突然不见了。龙火叔叔之前……好像跟我说过一些奇怪的话……”
她说到这里,猛地刹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改口道,
“但我也没太听懂。爸爸派人找了好久,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没有说出管家龙火叔叔在消失在海洋中那一段誓言,只是将那份不安和秘密更深地藏进了眼底。
谢灵的心沉了下去。龙火的失踪绝非偶然,尤其在这个时间点。云儿话语中那微妙的停顿和闪烁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他刚刚复苏的神经里。
他凝视着妹妹努力掩饰却仍泄露出几分不安的脸庞,没有追问。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沉重,比在医院时更甚。
家,似乎也不再是那个绝对安全的港湾了。
夕阳西下,天边仿佛打翻了熔炉。赤红、金橙、绛紫层层晕染,滚烫的云浪肆意铺展,燃烧着整个天际,将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近乎悲壮的辉煌。
谢灵站在廊下,云儿依偎在他身边,两人都沉默地望着这天地间壮阔的画卷。那火烧云红得刺目,红得惊心,像是苍穹泼洒的烈焰,又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风拂过,带着白昼最后的暖意。谢灵伸出手,轻轻揽住妹妹的肩头。在那片仿佛要焚尽一切、又孕育着新生的火红背景里,兄妹俩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谢灵的目光穿过那燃烧的云层,投向未知的远方。龙火的失踪像一个不祥的楔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他知道,那段昏迷的空白期所掩盖的,以及管家消失所预示的,绝不会就此沉寂。
这漫天如血的云霞,仿佛在为即将掀起的波澜拉开序幕,预示着一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伟大时日”,正裹挟着风暴的气息,不可阻挡地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