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东海市。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如同一位技艺超凡的画家用融化的黄金与火焰,在无垠的天穹画布上肆意挥洒。
金黄赤紫交织的火烧云,变幻莫测,瑰丽万千。
它们时而凝聚成威猛雄狮的轮廓,在云端构成的广袤草原上无声咆哮,奔腾驰骋;时而拉伸为一匹矫健的烈马,鬃毛仿佛在夕阳的余烬中燃烧,扬蹄欲要踏破虚空。
转瞬间,又幻化成一条威严的巨龙,在层叠的云海间蜿蜒游弋,鳞甲折射出赤金色的光芒,与流动的云雾交融,形成一幅磅礴而动感的天然画卷。
这惊心动魄的自然之美,让聚集在东海长滨观景平台的游客们如痴如醉。惊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人们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机、相机,镜头对准天际,渴望将这转瞬即逝的奇景永久封存。
有些人甚至激动得手舞足蹈,完全沉浸在这大自然慷慨馈赠的视觉盛宴中,浑然忘却了时间与周遭的一切。
然而,在这片绚烂夺目的背景之下,一个微小的不和谐音悄然存在。
在变幻莫测的云层缝隙间,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小点,正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略显突兀的方式移动着。
它的轨迹并非随风飘荡,而是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性,时而加速,时而停顿,时而迂回。
但在夕阳过于辉煌的光线以及云彩本身强烈的视觉冲击下,这个黑点实在太不起眼了。
即使被偶然摄入游客的镜头,在回放的照片或视频中,它也仅仅是一个可以被轻易忽略的像素级瑕疵,没有人会对其投以更多的关注。
沿着蜿蜒的海岸线,一套高度智能化的综合监测系统正无声地工作着。
它由分布各处的传感器、高精度雷达和中央气象处理中枢构成,理论上具备监控海陆空各种异常现象的能力。
但此刻,系统的核心算力正集中在更“务实”的领域:实时追踪海面风浪、监测近岸流强度、分析密集人群的热力图以确保安全,以及预测未来几小时常规天气变化,为滨海区的公共安全提供保障。
对于天际那个微不足道的黑点,系统的过滤算法似乎将其归类为“鸟类”、“高空常规飞行器”或“光学干扰”,并未触发任何高级别的警报。
在这片空域,异常报告本就屡见不鲜。不明飞行物的目击记录、罕见的大气光影现象,十有八九最终都被证实是人为因素的误解(特技飞行、高空投影广告)或特殊气象条件(冰晶折射)造成的错觉。
监测系统的设计优先级,注定让它更关注于对地面和海面构成直接威胁的目标,而非万米高空之上一个看似无害且难以界定的小点。
即便有个别值班员在冗余数据流中注意到些许异常,在缺乏明确威胁指标和更高层级指令的情况下,相关的记录也大多被存入数据库的深处,很快便被海量的日常信息所淹没。
事实上,那个神秘的黑点,并非什么超自然的存在。
它是一个大型的科研用氢氦探空气球,球体由特殊的黑色复合材料制成,旨在吸收特定波长的光线以进行某些实验。
它正按照预设的程序,在平流层下部随风漂移,同时利用搭载的微型传感器,持续收集着高空温度、湿度、气压以及特定气体浓度的数据,这些数据对于建立更精确的区域气象模型至关重要。
只是因为距离海岸线过于遥远,加之其暗黑的表面在明亮天空背景下形成的强烈反差,从地面望去,它才缩小成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点。
在这个探空气球正下方数千米的海面上,一艘经过简易改装的小型渔船,正保持着与气球大致相似的移动轨迹。
渔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船漆斑驳,透着一股与现代化东海市格格不入的陈旧感。
同样,船上装备相当简陋:一台不断闪烁着曲线和数据的老旧监测仪,两部功率强大的军用规格对讲机,一套用于卷绕和释放系留缆绳的简易机械装置,此外便是堆积的一些生活补给品。
船舱内,面对面坐着两位男子,都是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胡子拉碴,穿着也是普通的渔民打扮,但他们的眼神和交谈内容,却透露着与外表不符的专注。
其中一位,身材较为魁梧,名叫李志刚,同伴习惯叫他“小刚”。
他有些不耐烦地打开一罐功能饮料,仰头“咕咚咕咚”几口饮尽,墨绿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他也毫不在意,直接用有些污渍的袖口擦了擦,随即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
另一位,略显清瘦,名叫陈永会,大家都叫他“小会”。
他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监测仪的屏幕,双手熟练地操作着按键,将气压计传回的最新数据进行整合分析。
屏幕上,复杂的气流矢量图和未来几小时的云层剖面模拟图正逐渐清晰起来。
“啧啧啧,看看这帮人,”
小刚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屏幕上满是社交平台里游客们拍摄的夕阳美景,配着各种抒发浪漫情怀的文字。他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把手机重重地拍在控制台上,
“一个个陶醉得不行,根本不知道这么漂亮的火烧云,有时候就是天气要耍脾气的先兆!等会儿真要变天了,狂风暴雨砸下来,我看他们还能不能浪漫得起来!”
小会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上的工作,语气平和地劝慰道:“唉,小刚,话也不能这么说。普通人过日子,图个开心好看嘛。东海长滨的落日和火烧云,那是上了全球美景榜单的,人家大老远跑来,看到这个兴奋一下,拍拍照,很正常。又不是每个人都得像我们一样,整天盯着数据看天气脸色。”
“正常?浪漫?”
小刚的音调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烦躁。
“老陈,你是老观测员了,心里清楚!等咱们追的那个‘龙门’真现世的时候,引发的极端天气现象,那才叫‘壮观’!到时候我看他们往哪儿躲,还谈什么浪漫!简直是拿生命开玩笑!”
老陈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再接这个话茬。
他知道小刚脾气直,加上这次任务压力大,火气旺也情有可原。
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加密的U盘和一个小巧的便携式投影仪。将U盘接入监测仪的数据口,另一根线连接投影仪,很快,一个更加直观立体的三维云层和气流动向图便投射在了舱内一块临时悬挂的小幕布上。
小会凑近投影,神情专注。他将复杂的云图模型从中心区域分割成四个象限,每个象限用不同颜色的字母代码标记,然后根据实时传回的气压数值和等压线的疏密变化,仔细推算着不同高度的风向、风速及其潜在演变趋势。
他的手指在虚拟图像上划过,眉头微蹙,似乎在寻找着某种特定的模式。
与此同时,窗外的天色正在加速暗沉下去。
金色、赤色的云霞如同退潮般消散在天际线之下,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蓝黑色夜幕。
几颗明亮的星辰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闪烁。海岸边,喧闹的人群大部分已经心满意足地散去,通往市区的道路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只有少数极度痴迷的摄影爱好者,还在海边支着三脚架,试图捕捉城市灯光与初显的星辰交相辉映的夜景。
远方的东海市,则彻底点亮了自己。
璀璨的灯火如同一座巨大的、精心雕琢的水晶宫,又像一朵在黑色海洋上傲然绽放的发光莲花,光芒甚至映亮了一部分近海的海面,形成一条摇曳的光带。
即使站在数海里外这艘小小的观测船上,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座超级都市夜晚的活力与辉煌。
“看来……今晚希望不大了。”
小会终于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语气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沮丧和疲惫。
他望着屏幕上趋于平稳的数据曲线,喃喃自语:“不应该啊……根据前两周的追踪数据,结合历史规律和超级计算机的模拟,‘龙门’现象最有可能出现的时间和海域,都指向了今晚的东海。坐标误差范围已经缩到很小了,为什么……为什么关键的能量波动信号迟迟没有出现?”
“两周前的数据是死的,大自然可是活的!”
小刚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将手里的空饮料罐捏扁,精准地扔进角落的垃圾桶,“再精密的模型也只是模拟,谁能百分百预测老天爷的心思?‘龙门’那种东西,神出鬼没,全球有记录确认的才几次?咱们能申请到这次观测机会,已经是走了大运了,别指望一次就能成功!”
“可是小刚,你甘心吗?”
小会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不甘和急切。
“我们俩在组织里努力了这么多年,费了多少口舌,写了多少报告,才好不容易从那么多竞争团队手里抢下这两个宝贵的野外观测名额!为了这次行动,我们几乎搭上了所有积蓄来改装这艘船,租借这些虽然老旧但尚能运转的专业设备!现在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怎么向组织交代?怎么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坚持?”
他顿了顿,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且,你刚才不也说了,特殊的火烧云可能预示着天气异动吗?这和你常说的‘异常能量聚集前的大气光学响应’理论是吻合的啊!这难道不是一种间接的征兆吗?我们再等等,也许……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发现!”
“我那只是气话!吐槽而已!”
小刚猛地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望着远处东海市的璀璨灯火,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火烧云和‘龙门’之间有没有必然联系,你比我更清楚!那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而且概率并不高!至于组织……”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了些:“小会,都这种时候了,还老把组织挂在嘴边干什么?你我都清楚,咱们这个‘异常气象现象研究基金会’(organization for Anomalous meteorological phenomena Research, 简称oAmpR)已经边缘化很久了。
况且,主流科学界有多少人把‘龙门’这种极罕见、极不稳定的局部极端气象-空间扰动现象当真?他们更愿意称之为‘光学幻觉’或‘数据误差’!我们能站在这里,与其说是组织的支持,不如说是我们自己的偏执和运气。见不到才是常态,见到了,那是奇迹!”
小刚转过身,脸上带着决断的神情:
“好了,我是本次‘追龙’行动的现场指挥官。根据《未知之境探索安全准则》第一条,在预设核心观测窗口期结束后,如无明确目标信号,且环境条件趋于稳定或恶化,现场指挥官有权决定终止行动,以确保人员和设备安全。”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老旧的防水表,
“再等最后十分钟。十分钟后,无论有无发现,立即收队返航!这次任务,到此为止!”
小会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什么,但看到小刚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想起那本厚厚的《未知之境》行动手册中强调的绝对服从原则,他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一股混合着失望、委屈和强烈不甘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但他只能默默承受。他低下头,开始默默地保存数据,然后逐一关闭投影仪、断开U盘连接。
最后的十分钟,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中流逝。
只有海浪轻轻拍打船舷的声音,以及监测仪器风扇低沉的嗡鸣。小刚已经走进驾驶舱,启动了有些老旧的引擎,做好了随时返航的准备。
小会则动作迟缓地开始整理各类仪器和设备,准备将它们装箱固定。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出浓浓的失落感。
就在小刚准备转动舵轮,调整航向驶回港口的那一刻——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