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的寓言如同一场凛冽的冰雪,暂时冻结了“繁花”内部翻腾的负面情绪,却也留下了一片需要时间消融的沉寂。次日,队伍的气氛明显有所不同。莉兹依旧会去铁匠铺,但敲打声不再那么狂暴,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每一次锤击都精准地落在烧红的金属特定纹理上,迸射出细碎的火星,仿佛要将所有的杂念与不平都锻打进冰冷的胚胎之中。纱夏在为大家施加增益状态时,那源自【流云炎舞袍】的淡淡暖意似乎也无法完全驱散她眉宇间笼着的轻愁,她的动作依旧轻柔准确,只是偶尔会对着权杖顶端氤氲的白光微微出神。光的身影更加飘忽,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数据流奔腾不息,监控的范围却悄然收缩,更加聚焦于那些散布谣言的源头Id及其关联网络。而安然,则像是什么都未发生,依旧在摊开的地图前规划路线,只是指尖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比往常更缓,黑色的眼眸凝视着代表未探索区域的阴影,仿佛在衡量无形对手的下一步。
然而,有些变化,并非仅仅发生在团队内部。无形的隔阂,如同潮湿环境中缓慢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缠绕上了“繁花”与外部世界之间。此时,艾恩葛朗特的攻略进度已稳步推进至24层,前线玩家们的活动重心也自然转移到了这片刚被征服、正待深入探索的土地上。
这天下午,桐人独自一人来到了24层的主城镇“树冠镇”。这个楼层以其独特的“风之回廊”地貌和盛产几种只在特定风洞中才能采集到的、闪烁着微光的“风铃草”以及可用于强化轻甲与武器的“风纹钢”而闻名。他习惯性地在完成个人物资补给——包括补充了一些应对风属性怪物特效的飞刀和解毒剂——和从几个熟悉的独行情报贩子那里交换完迷宫区最新动态后,来到城镇广场边缘一家熟悉的、由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年Npc经营的露天茶座稍作休息。这里由巨大的、如同伞盖般的魔法古树枝条自然形成的顶棚遮蔽,视野开阔,能观察到广场上大部分玩家流动,却又因其位于一簇散发着安神香气的银叶灌木之后,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树冠镇”上方交织的巨大魔法结界和层层叠叠的发光叶片,在广场白色的晶石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斑,如同破碎的金色琉璃。玩家们熙熙攘攘,装备上大多带着24层特有的风蚀痕迹与细微刮伤,他们或行色匆匆地奔向传送门,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声音交换着关于新发现的精英怪区域或是材料刷新点的情报,或迫不及待地向同伴展示着新获得的、带着流转风属性光泽的护腕或箭矢,整个广场充满了艾恩葛朗特前线区域特有的、混杂着开拓兴奋与潜在风险的气息。桐人点了一杯普通的、带着些许苦涩回甘的本地红茶,靠在舒适的、由柔韧藤条编织的椅背上,【暗夜炎纹风衣】的立领微微遮住他部分脸颊,其上的暗红色纹路在阴影中仿佛凝固的血液。他黑色的眼眸半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仿佛在假寐,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捕捉着每一丝不协调的波动。
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些微妙的不同。这种不同并非刀剑相向的敌意,而是更令人不适的、软性的隔离。
几名原本算是脸熟、甚至在之前楼层攻略中有过短暂合作或至少是点头之交的独行玩家或小型队伍成员,在路过他附近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略长了微不可查的半秒,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对于顶尖玩家实力的好奇或是对其独来独往风格的敬畏,而是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隔着毛玻璃在观察一个危险的标本,带着探究,又混合着某种刻意维持的疏离。当他们发现桐人似乎有所察觉,那半阖的眼眸中锐光一闪时,又会立刻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脚步不着痕迹地加快几分,混入人群,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还有两位隶属于一个中型公会“铁盾”的成员,桐人记得他们的盾卫格挡姿势很标准,以前在安全区碰面时,他们会主动点头致意,眼神中带着对强者的尊重,有时还会就迷宫区某种怪物的攻击前摇或是地形陷阱交流一两句简短的看法。但今天,他们远远看到桐人独自坐在那片银叶灌木后的阴影里,脚步明显顿了一下,其中一人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盾牌的边缘,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嘴唇微动,低声交谈了些什么,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然后几乎是同步地选择了绕开茶座所在的这片区域,从广场另一侧喷泉旁的人群中穿行离开了。
这些细节极其细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换做旁人或许根本不会在意,甚至会觉得是自己多心。但桐人不同,长期的独行生涯,在生死边缘磨练出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对周遭环境的任何变化都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觉。这种无形的、仿佛被一层透明却坚韧的薄膜隔绝开的感觉,与他昨日在“水晶蝎王”战斗中,救援时感受到的那些一闪而过的尴尬与躲闪如出一辙,只是此刻更加清晰,更加普遍。
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温的红茶,抿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却压不下心底逐渐泛起的那丝冰凉。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音调,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麦酒香气,在他身旁响起。
“哟,桐人老弟,一个人在这儿喝闷茶呢?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桐人抬眼,看到克莱因正站在桌旁。这位风林火山的会长依旧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红色的头巾像往常一样系得有些歪斜,几缕不听话的棕发从边缘翘起,脸上带着他标志性的、略显粗犷而热情的笑容。但桐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笑容底下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凝重,以及他选择在这个相对僻静、靠近灌木丛的角落搭话,而非像以往那样隔着老远就洪亮地打招呼的举动。克莱因的手甲上还沾着未擦拭干净的风干泥点,显然也是刚从野外归来。
“克莱因。”桐人微微颔首,声音平稳,示意对方坐下。他注意到克莱因皮甲肩部有一道新鲜的、被利爪划过的浅痕,是24层某种飞行怪物常见的攻击痕迹。
克莱因拉开对面的藤椅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招手向那位沉默的Npc老侍者也要了一杯冒着泡沫的、香气醇厚的麦酒,然后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粗糙的木制桌面上,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我说,桐人,你们‘繁花’……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感觉风向有点不对。”
桐人握着白瓷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感受到杯壁传来的余温,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看着克莱因,如同深潭:“为什么这么问?”
“啧,别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克莱因咂了下嘴,略显烦躁地挠了挠他那头乱发,左右快速瞟了一眼,确认没有闲人靠近,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论坛上那些乱七八糟、越传越邪乎的话,你们肯定也看到了,堵心是吧?这还不算,就这两天,我手下几个兄弟在24层这边组野队刷材料或者跟人交易的时候,都他妈的隐约听到些风言风语,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灌了一大口刚送上来的、泛着琥珀光泽的麦酒,醇厚的酒液顺着他略带胡茬的下巴滑落几滴,他用袖子随意抹掉,继续道,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一开始他娘的也就是些捕风捉影的屁话,焦点都在你们队里那几位姑娘身上,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好像他们亲眼趴在你们窗户底下看见了似的。但最近……妈的,感觉有点不对味了。开始有人带节奏,说你们‘繁花’仗着实力强,装备好,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看不起我们这些普通玩家,内部搞小团体,排斥异己……甚至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你们在联合攻略里抢别人快到手的最后一击或者稀有材料,只是手段高明,做得隐蔽,一般人看不出来!”
桐人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结冰的湖面,但他依旧保持着沉默,只是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些,静静听着,将克莱因话语中的每一个信息碎片收入脑中。
克莱因看着他那副不动声色却寒意凛然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认真和担忧:“我知道这些他妈的都是放屁!纯属造谣!我克莱因和我的兄弟们,在底层的时候受过你们多少帮助?命都是你们救回来的!心里清楚得很你们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桐人,”他身体前倾,目光紧盯着桐人,“这话语的风向……有点邪门。扩散得太快,说法也越来越统一,不像是一般的嫉妒或者几个长舌妇闲得蛋疼传闲话,倒像是……像是有人在背后系统地、有组织地他妈的泼脏水!想把你们搞臭!”
他顿了顿,拿起酒杯又放下,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更深的不安:“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感觉攻略组里一些原本对你们挺佩服、挺友好的家伙,比如‘铁盾’的那俩小子,还有以前总想跟你们套近乎的‘银色箭头’的人,最近看你们的眼神都有点……怪怪的。说不上来,就是没那么自然了,多了点打量和……顾忌。好像……好像生怕跟你们走得太近,会惹上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似的。”他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引得木杯都晃了晃,“就连在这刚打下来、本该齐心协力探索的24层,都有些不开眼的家伙在背地里指指点点了!这他妈叫什么事!”
桐人沉默着,将杯中剩余那已经凉透的红茶一饮而尽。冰冷的、带着浓郁苦涩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浇灭心中那股随着克莱因每一句话而逐渐升腾、蔓延的寒意。克莱因的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彻底印证了他自己刚才那如芒在背的观察。谣言的影响,已经从虚拟的网络空间,如同瘟疫般渗透到了现实(游戏内)的玩家日常互动中,甚至开始侵蚀攻略组这个相对理性、本应依靠实力说话的核心圈子。并且,这种负面的舆论仿佛拥有生命,随着楼层推进,也在新的土地上悄然扎根、扩散。这种孤立,是无声的,没有刀光剑影,却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带着冰冷的窒息感,切实地存在着。
“我知道了。”桐人放下空空如也的白瓷杯,杯底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熟悉他如克莱因,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淡语调下蕴含的、如同【暗影】出鞘前般的冷硬与锐利,“谢谢。”
克莱因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他覆盖着【暗夜炎纹风衣】的坚硬肩膀,语气试图恢复一点往日的豪爽,但那担忧的底色却挥之不去:“客气啥!咱们什么交情!过命的交情!我就是提醒你们一声,多留个心眼,这帮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手段脏得很!这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别他妈自己硬扛!我风林火山,肯定站你们这边!”
桐人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黑色的眼眸中情绪深沉如海。克莱因又叮嘱了几句“小心”、“保持联系”,便仰头喝干杯中残酒,起身离开了,那红色的头巾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醒目。
夕阳终于完全被结界和巨大的树冠吞噬,广场周围镶嵌在古树枝干上的魔法灯柱次第亮起,散发出柔和而冰冷的乳白色光晕,却无法完全驱散桐人心头笼罩的、越来越浓重的阴影。他站起身,【暗夜炎纹风衣】的下摆在带着24层特有草木清香的晚风中轻轻拂动,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该回去了。他需要将克莱因这带着酒气和担忧的警告,连同自己这下午收集到的、冰冷而真实的观察,一并带回那个湖畔的家,那个他们此刻唯一的堡垒。安然的寓言点明了内部可能的心魔与应对之道,而外部的风,已然不再是空穴来风,它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污浊的泥点,吹过了刚被征服的24层,毫不留情地拍打在了他们的门扉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