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入窑
正德七年的秋汛来得急。陈九斤挑着半副破铺盖卷儿站在渡口,望着浑浊的江水把最后几亩薄田吞成汪洋,喉咙里像塞了把烧红的炭。他在码头蹲了三天,终于等来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黑石窑的招工头,说愿出三倍工钱请窑工。
黑石窑?旁边卖炊饼的老汉抽着旱烟直摆手,那地儿邪性得很呐!前年冬天窑火灭了七天,再点起来那天,窑门口冻死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眼睛直勾勾盯着窑口......
招工头踹翻脚边的竹筐:少他娘的乌鸦嘴!老子在这窑厂干了二十年,见得多了!他扯了扯陈九斤的破衣裳,跟我走,管吃管住,月底现银结账。
陈九斤咬咬牙,跟着走了。
黑石窑藏在浙东群山褶皱里,青石板路两边是齐腰高的野艾,风过处飘着股焦糊味。远远望见窑包,像截黑黢黢的巨兽趴在山坳里,窑顶飘着几缕灰烟,倒比寻常窑厂更浓些。
到了。招工头停在朱漆大门前,门楣上周记窑厂四个鎏金大字落了层灰。门房是个三角眼老头,上下打量陈九斤半天,从怀里摸出块木牌扔给他:去西跨院住,明早跟王大去装窑。
夜里起了雾。陈九斤裹着薄被躺草席上,听见院墙外有响动,像是女人低低的啜泣。他壮着胆子扒着窗沿往外看,月光透过雾霭照在墙根,恍惚有个穿月白衫子的身影,发间插着支银簪,正踮脚往院里瞧。
别瞧!西屋突然传来沙哑的呵斥。陈九斤吓了一跳,隔壁草堆里钻出个满脸烫疤的老窑工,那是前年没烧透的显形,看了要折阳寿的!
老窑工姓李,大家都喊他李疤子。他蹲在灶前拨弄火,火星子噼啪炸响:黑石窑的窑火认生。你头回当值夜,记着三件事:别碰窑神龛的香灰,别捡地上的碎瓷片,子时三刻窑门要是自己开了......赶紧跑。
窗外又响起啜泣声,这次更近了,像贴着窗纸在蹭。陈九斤攥紧枕头下的砍柴刀,一夜没合眼。
第二章 夜窑
陈九斤值的是头更。月上柳梢头时,他抱着火折子巡窑。窑厂依山坡而建,七孔窑连成一排,最里头的天字窑最是气派,窑门贴着褪色的红绸,据说是周老爷给亡故的独子烧冥器用的。
走到天字窑附近,风突然停了。陈九斤听见细碎的声,像是指甲刮过陶土。他攥紧火折子凑近,就着月光看见窑墙上嵌着块碎瓷,在阴影里泛着幽蓝的光。
刚要伸手碰,那瓷片突然动了!
陈九斤踉跄后退,撞在窑柱上。再看时,瓷片好好嵌在墙里,可墙根的泥地里,分明多出半枚红绣鞋的鞋尖——和他昨夜看见的女人身上的那只一模一样。
作死啊你!李疤子的骂声从耳房传来,天字窑的墙是窑汗浸过的,沾不得人气!他拎着铜壶过来,往地上泼了碗黑狗血,这是镇前朝怨气的,你小子运气好,赶上我添新料。
陈九斤咽了口唾沫:李叔,这窑厂......真死过人?
李疤子往烟锅里填了把旱烟,火星子在暗夜里明灭:十年前,周老爷的儿子周文远非要自己烧窑。那窑温没控住,烧出满窑的——开片声跟婴儿哭似的。周文远急了,拿棍子轰人,说都是偷懒。结果窑塌了,压死七个窑工。后来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等扑灭了,窑里又找出三具尸体......
谁的?
还能是谁?李疤子吐了口烟,周老爷说是跑了的窑工回来报复,可我知道......那天根本没人跑。
远处传来梆子响,二更天了。陈九斤摸黑往住处走,总觉得背后有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根悬在半空的绳。
第三章 旧档
陈九斤在账房找磨墨的砚台,不小心碰倒了个樟木箱子。霉味混着纸灰簌簌往下掉,露出几本虫蛀的账册。他随手翻了本,见每页都记着进窑人数出窑数,十年前的那页却被人撕了。
找什么呢?
账房先生周墨青站在门口,月白长衫洗得发白,腕间系着根褪色的红绳。他是周老爷的远房侄子,管着账目和文书。
没......没找什么。陈九斤慌忙把账册摞好。
周墨青笑了笑,指尖划过箱底的铜锁:那锁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里面装着窑神的契约。他压低声音,十年前那场窑难,官府来查过。可周老爷在知府那儿使了银子,最后定了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后来窑里总出怪事。周墨青走到后窗,望着黑黢黢的窑包,上个月装窑,王二扛着坯子进去,出来就成了哑巴,只会画些歪歪扭扭的娃儿脸。前儿个李疤子修窑,从窑灰里扒出截手指骨,指甲盖儿涂着凤仙花......
陈九斤想起昨夜看见的红绣鞋,后颈发凉:周哥,你说这些......和十年前的事有关?
周墨青没回答,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块焦黑的瓷片:这是我太奶奶的陪嫁,说是当年窑难时,她把这瓷片塞进了儿子的襁褓。他指腹摩挲着瓷片上的纹路,你看这开片,像不像眼泪?
第四章 窑变
十月初八,周老爷亲自督烧一批进贡的祭红釉。陈九斤被派去守窑,从寅时一直熬到子时。窑火本来烧得极稳,忽然地窜起半丈高,火舌舔着窑顶的梁木,竟泛出幽绿的光。
不好!陈九斤大喊,窑神龛的香灭了!
他扑过去重新点香,眼角余光瞥见窑门缓缓打开。一道白影飘出来,是那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她头发散乱,怀里抱着个裹在红布里的襁褓,每走一步,地面就渗出暗红的血。
救救我的孩子......女人的声音像破了的瓷笛,他们把他塞进窑里......
陈九斤瘫在地上,看着她飘到天字窑前,红布突然散开——里面是个陶制的婴孩,脸上爬满开片裂纹,每道纹路里都渗着血。
哇——
婴儿的啼哭震得窑顶掉灰。整座窑厂都醒了,窑工们举着灯笼跑过来,看见那女人抱着陶婴跪在天字窑前,哭声渐渐变成了尖叫:你们都听见了吗?他在里面哭!十个、二十个,他们都在里面哭!
混乱中,李疤子拽着陈九斤往后退:快走!这是发作了!十年前那些冤死的人,怨气全积在窑里,今儿个算是......
话音未落,天字窑突然炸裂!滚烫的窑灰夹杂着碎瓷片劈头盖脸砸下来。陈九斤护住头脸,看见周老爷连滚带爬冲过来,嘴里喊着文远的牌位!文远的牌位还在窑里!
第五章 镇窑
窑灾后第三日,陈九斤在废墟里捡到半块焦黑的牌位,上面刻着爱子文远之灵。周墨青捧着瓷片来找他:我查到了!十年前周文远不是意外,是他强逼窑工往窑里塞活人殉窑!那些失踪的窑工,都被他砌进了窑壁当镇窑石
夜里,两人带着锄头铁锹去了后山。在当年埋窑灰的地方,挖出七具骸骨,其中几具的头骨上还嵌着碎瓷片。李疤子颤着手烧了纸钱:各位叔伯,对不住了,晚辈来晚了......
按照老窑工的法子,他们把骸骨装进陶瓮,封上窑神咒文,重新埋进山坳。周墨青跪在新堆的坟前,烧了那块太奶奶的焦瓷片:太奶奶,弟弟,窑里的怨气......该散了。
七日后,黑石窑重新点起窑火。陈九斤站在窑前,看见窑火是暖融融的橙红色,不再泛着幽绿。李疤子递给他一包工钱:我要走了,去景德镇投奔亲戚。
你不留了?
李疤子摸了摸脸上的疤:我在这儿待了三十年,早该走了。只是......他望着窑顶飘起的轻烟,今儿个晨雾里,我没再听见女人的哭声。
陈九斤留在了黑石窑。后来他成了新窑主,总说这窑厂的瓷器格外清亮。只是每到月圆之夜,他总爱在窑前烧些纸钱,嘴里念叨着:各位叔伯,安心吧,这儿的窑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