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返乡路
七月的雨裹着霉味渗进车窗,我盯着手机导航上前童镇青竹村的定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背包里那只陶猪罐。这是奶奶临终前攥得几乎碎裂的东西,用红绳系了三层,说阿九,替奶奶把它送回老房子地底下。
班车在盘山公路上颠出肠子似的弯道。司机突然急刹,我额头撞上前座椅背,听见外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猪叫。又是个运猪崽的?后排乘客嘟囔。我摇下车窗,雨幕里有辆三轮农用车驶过,车斗里堆着七八头小猪,粉粉的脊背沾着泥,其中一头却睁着黑豆似的圆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胃里突然泛起酸水。那眼神不像畜生,倒像...人在求救。
青竹村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我拖着行李箱拐进村尾的老巷。记忆里的土坯房大多翻修成了白墙黛瓦,只有最尽头那间挂着陈记竹编的木门,门楣上陈阿九的褪色门牌还在。这就是奶奶的老房子。
钥匙插进锁孔时,我听见屋里有响动。
像是木屐拖地的,混着什么东西在地上拱动的窸窣。我猛地推开门,堂屋正中央摆着张八仙桌,桌面蒙着灰,供着块缺角的猪肉。供桌下,一只花斑土狗缩成毛球,见我进来,浑身的毛炸起来,喉咙里滚出婴儿啼哭般的呜咽。
小福?我试探着蹲下。这只狗是奶奶养的最后一只,三年前就该老死了。
花狗突然人立而起,前爪扒住我的膝盖。我低头,看见它嘴边沾着暗褐色的渍——是血。更恐怖的是,它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扭曲成猪的轮廓,长着獠牙,正对着我摇头摆尾。
窗外炸响惊雷。我踉跄后退,后腰撞上条长凳。凳角有个布包,解开是本泛黄的笔记本,封皮写着陈阿九日记,字迹歪扭如孩童,却透着股子狠劲:
七月半,王屠户说要拿我家小花下酒。我把他的杀猪刀塞进了猪食槽。后来他们打断了我三条肋骨,说我是疯子。可小花的眼睛...和小慧一样啊...
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穿蓝布衫的年轻女人抱着只花猪,身后站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手里拎着明晃晃的杀猪刀。女人脸被撕了,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猪鬃。
雨更大了。我听见西厢房传来一声,像是门闩被推开。
第二章 猪圈夜哭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霉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正中央摆着个石制猪槽,槽底沉着半截锈铁链。墙上用猪血画着扭曲的符咒,最显眼处钉着块生锈的铁牌,刻着二字。
我摸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猪槽里的水突然泛起涟漪。水面浮出张人脸,青紫色的皮肤鼓着水泡,眼睛是两个血洞,嘴里叼着半截猪尾巴。
我摔了手机,后脑勺撞在墙上。等我爬起来,水面恢复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回到堂屋,那只叫小福的花狗已经没了。八仙桌下的阴影里,蜷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她抬头,左脸烂得露出白骨,右脸却完整——正是照片里被撕了脸的女人!
救...小花...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我想跑,却发现门被从外锁死了。女人慢慢爬过来,腐肉簌簌掉落,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猪鬃。她的嘴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獠牙:该还债了...
砰砰砰!砸门声响起。我跌跌撞撞冲过去,门刚开条缝,一道黑影扑进来。是隔壁的张婶,手里举着根桃树枝:阿九快跑!那是...那是猪仙姑的冤魂!
雨夜里,张婶的银簪子晃得我眼晕。她拽着我往村外跑,边跑边喘:你奶奶走前托我照看老房子,可我不能让你进来啊!那猪鬼缠上陈家三代了,你太爷爷当年...
当年怎么了?
杀了小花!张婶的声音突然变尖,像被掐住了脖子,小花是王屠户家的母猪,怀了崽被你太爷爷买去配种。结果小猪崽全死了,王屠户来要说法,你太爷爷...把你奶奶推进了猪圈!
我脚步顿住。月光下,张婶的脸白得像纸:后来你奶奶疯了,总说小花在唤她。再后来,村里闹猪瘟,死了三十多头猪。你太爷爷上吊那天,嘴里塞着半截猪尾巴...
身后传来猪哼声,越来越近。我回头,看见个黑影摇摇晃晃跟来,脖子上挂着铁链,拖在地上蹭出火星。它的头比常人高出一倍,皮肤是浸了水的灰白色,两只耳朵像蒲扇似的扇动。
张婶把我推进路边的草垛。我隔着稻草缝隙,看见那个黑影停在老房子门口,缓缓跪下,用额头撞地。每撞一下,地面就裂开细小的缝,渗出黑色的血。
它在谢罪。张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花要找的,从来不是你们陈家...
第三章 屠户后人
我在镇上旅馆醒过来,枕头全是草屑。手机有二十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同行的文物贩子大刘打来的。他说我奶奶的老房子要拆迁,让我赶紧回去签补偿协议。
拆迁?我盯着窗外的青山,昨天张婶还说那房子不能进...
大刘在电话那头笑:老迷信。我托人查了,青竹村早就划进景区规划,你奶奶那破房子赔的钱够你在县城买套房。他顿了顿,对了,拆迁队说你家西厢房底下埋着个石槽,刻着怪东西,你要不要...
我挂了电话。背包里的陶猪罐突然发烫,烫得我手心发红。我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阿九,那不是普通的罐子,是小花的骨灰坛。
去车站的路上,我绕到村口的小卖部。老板娘是张婶的远房侄女,见我来,脸色刷地白了:不...不住了?
想找个人。我掏出那张老照片,认识这个男人吗?戴鸭舌帽的。
老板娘的手在抖:王...王二柱!当年村里最狠的屠户,后来去了县城。听说他儿子现在搞生猪养殖,发了财...
王二柱的儿子?我想起大巴上那头盯着我的小猪。它的右耳缺了一块,和照片里王二柱鸭舌帽下的伤疤位置一模一样。
晚上,我借住在村支书家。老书记抽着旱烟,听完我的讲述,突然把烟杆往地上一杵:你奶奶没疯。那年小花难产,你太爷爷嫌它没用,要拉去宰了。小花撞墙自杀,小猪崽全活活憋死在肚子里。你奶奶把小花埋在猪圈底下,每天给它烧纸。后来村里闹瘟疫,说是小花要索命,其实是...
其实是猪瘟?
猪瘟怎么专死陈家人?老书记压低声音,你太爷爷、你爷爷、你爸,都死在猪圈附近。你爸去年回来修房子,夜里掉进猪圈淹死了,捞上来时,脸上全是猪鬃!
窗外传来敲盆声。我凑近窗户,看见月光下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抱着个陶猪罐。是奶奶!
她转身往村外走,我追出去。山路上的野蔷薇开得疯,奶奶的背影越来越淡,最后融在雾里。雾散时,出现座土坟,碑上刻着爱猪小花之墓,旁边还有个小土堆,插着根褪色的红绳。
陶猪罐从奶奶手里掉下来,裂了道缝。我捡起来,里面掉出撮猪鬃,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是奶奶的字迹:
阿九,别恨猪鬼。它们只是想回家。
第四章 血祭之夜
拆迁队第二天就来了。挖土机的铁爪砸在西厢房墙上,我拦在前面,看见石槽露出的瞬间,整个工地的人都僵住了。
石槽上密密麻麻刻着猪形纹路,槽底沉着半截铁链,链头拴着块锈迹斑斑的铜牌,刻着二字。挖土机师傅突然尖叫,他的胳膊被铁链缠住,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冒出黑血。
都停下!我冲过去,这不是普通的石槽,是小花的坟!
混乱中,一辆黑色轿车驶来。下来个穿西装的男人,眉眼和王二柱有七分像。他盯着我怀里的陶猪罐:陈家小子,这东西卖我。
你是王二柱的儿子?
他冷笑:我爸早死了。倒是你奶奶,当年偷了小花骨灰,害我们王家养的猪十年不产崽。他从公文包掏出份文件,这房子早该拆了,当年陈家害我家破人亡...
闭嘴!我吼道,小花是被你们家杀的!
男人脸色骤变。他身后突然刮起怪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等风停了,挖土机旁多了个泥人,歪歪扭扭像头猪。泥人慢慢变成实体,是头花斑母猪,右耳缺了一块,正是照片里的小花。
还我命来——它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所有人的影子开始扭曲,变成猪的形状,互相撕咬。工头的影子被撕成碎片,惨叫声中,他的身体开始长出猪毛,鼻子变长,獠牙刺破嘴唇。
镇住它!拆迁队的人掏出黑驴蹄子、八卦镜,全不管用。小花一步步走向我,我闻到熟悉的腐臭,那是奶奶老房子的味道。她停在我脚边,用脑袋蹭我的裤腿,眼泪混着泥往下淌。
奶奶的笔记里说,我颤抖着摸出日记,当年是你自己撞墙的。你怀孕了,他们要把小猪崽卖去屠宰场,你不想让孩子们死...
小花的身体剧烈颤抖。泥胎剥落,露出底下的人类骸骨,肋骨间卡着半截铁链。她的前蹄抬起,在地上划出血痕,组成一行字:救救我的孩子。
远处传来警笛声。男人趁乱逃跑,西装上沾着泥,手里紧攥着陶猪罐。我追上去,看见他把罐子扔进山下的河里。
河水突然沸腾。无数猪鬃浮出水面,缠住男人的脚踝。他尖叫着被拖进水里,水面浮现出无数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映着张痛苦的脸——有王屠户,有我太爷爷,有陈家历代枉死的人,还有...
还有我。
第五章 尘归尘
半个月后,我在河边找到陶猪罐。河水冲掉了污泥,罐身的猪纹重新变得清晰。我按照奶奶的笔记,把小花和太爷爷的骸骨合葬在新坟里,旁边立了块碑:陈李氏、王小花之墓——恩怨已消,各自安息。
拆迁队撤了。村支书说,上面重新规划,要把青竹村建成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主题公园。张婶送我下山,她的银簪子闪着光:昨晚梦见小花了,带着一群小猪崽子,在新草地跑呢。
大巴车驶离村子时,我又看见那头小猪。它站在路边,右耳缺了一块,正冲我摇头摆尾。这次我看清了,它的眼睛里有泪光,像在说再见。
背包里的陶猪罐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我知道,有些债,还清了;有些思念,永远不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