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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静静躺在萧无痕指间的青铜钥匙,在跳跃昏黄的烛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古老的光泽。然而,在凤九歌眼中,它却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热力,不仅烫得她眼眸刺痛,更似一道撕裂夜空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入她灵魂最深处,将她勉强维持的镇定外壳击得粉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书房内的空气凝滞如万古玄冰,沉重得令人心脏都难以跳动。 钥匙上古拙而神秘的纹路,每一道刻痕,每一个转折,此刻在她眼中都如同活了过来,与她记忆中、肌肤上日夜感知的那枚玉佩扣环的纹样,严丝合缝,分毫不差!这绝非巧合!这是跨越了千里之遥、贯穿了十数年时光、冰冷而残酷的关联!

巨大的震惊如同万丈冰渊下猛然喷涌出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全身四肢百骸。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苍白得如同初冬的第一场新雪,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纤细的指尖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抬起一只手,隔着层层衣料,死死攥住了胸前那枚贴身佩戴的凤凰玉佩。那玉佩传来的、微乎其微的温热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支撑着她,不被这扑面而来的、关联着遥远北戎禁地与自身身世之谜的惊涛骇浪所彻底吞噬、淹没。

萧无痕的目光,先是在自己指尖那枚承载着未知与危险的钥匙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旋即,猛地抬起! 如同两道实质的、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剑,以一种几乎要撕裂空气的速度与锐利,牢牢锁定了凤九歌。她脸上那根本无法伪装、源于认知被彻底颠覆的极致惊骇,以及那个护住胸口、泄露了太多信息的、近乎失态的本能动作,一丝不落地,全被他精准无比地捕捉眼底。

“凤、九、歌。”

他开口,声音比之前质问“高人”之说时,更加低沉,缓慢地吐出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寂静得令人心慌的空气里,也狠狠砸在凤九歌那紧绷欲断的心弦上。他没有立刻追问,但那双隐藏在玄铁面具之后的眼眸中,所蕴含的审视、探究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等待解释的压迫感,比任何疾言厉色的逼问,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无形的巨掌扼住了她的喉咙。

凤九歌的呼吸猛地一窒,胸腔内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几乎要停止跳动。大脑在极致的震惊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试图在一片混沌与惊涛中抓住一缕清晰的思绪。 解释?她该如何解释?这枚钥匙与她生母遗物的关联,连她自己都是此刻才惊觉,其背后的渊源秘辛,她根本一无所知!承认关联,可能引火烧身;矢口否认,在如此确凿的“证据”面前,无异于自寻死路!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变局,这枚诡异钥匙的出现,虽然带来了更深的谜团与仿佛无底的危险,却也在绝境之中,为她推开了一扇意想不到的、或许能透进些许光亮的窗!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她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玉佩、已然有些僵硬麻木的手指,暗中深吸了一口那仿佛带着铁锈与墨香混合的、冰冷的空气,竭力压下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胸腔的心脏,让几乎要炸开的思绪勉强凝聚。她抬起眼,努力迎向萧无痕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目光,眼中惊疑未退,却尽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甚至刻意染上了一丝与他同感的、真实的困惑与坦诚:

“王爷,”她的声音因方才巨大的震惊而略显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但这微颤在此刻情境下,反而更显真实,“此物……此物纹样,臣女确实认得。”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让萧无痕的目光骤然又锐利了三分,那冰封般的面容下,似有寒流涌动。连一旁垂手肃立、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暗一,那常年无波无澜、如同古井的眼眸底处,也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

凤九歌深知,在此刻,任何一丝的迟疑、犹豫或言语上的遮掩,都可能被眼前这个洞察力惊人的男人解读为心虚或藏着更大的图谋。她不再赘言,直接抬手,动作轻柔却坚定地,从颈间将那枚贴身佩戴了十几年、温润如水、色泽剔透的凤凰玉佩解了下来。那玉佩在摇曳的烛光下流转着莹莹光华,其下方用作扣环的、那枚小巧精致、平日里极易被人忽略的青铜饰件,此刻在众人目光聚焦下,无比清晰地展露出来,上面的纹路与萧无痕手中的钥匙,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王爷请看,”她将玉佩稳稳托在掌心,向前微递,目光却毫不退缩地牢牢看着萧无痕,试图用这份坦然压下内心的惊涛,“这枚玉佩,是臣女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其下这枚扣环——”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点在那微缩的、与萧无痕手中钥匙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饰件上,“其造型、弧线、乃至每一道纹路的走向与深浅,与王爷手中这枚钥匙,除了大小之别,几乎……如出一辙,宛若同源。”

事实胜于雄辩。 当两件纹路几乎完全相同的古老之物并置眼前,任何关于“巧合”的猜测都显得苍白而可笑,唯余下令人心惊的、无法否认的关联。

萧无痕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在凤九歌掌心的玉佩扣环与自己指间那枚冰冷沉重的青铜钥匙上来回扫视,对比着每一个微末的细节。他周身那股凛冽的、如同实质的杀气并未消散,但其中纯粹审视与探究的意味,却因这不可思议的关联而变得更加浓重。他沉默着,如同一座蓄势待发的冰山,等待着凤九歌的下文,等待着她如何将这惊人的巧合,编织成一个合理的解释。

“但是,”凤九歌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充满了真实的迷茫、凝重,以及一丝被卷入未知命运的无力感,“关于此物具体渊源,它与北戎赤焰山禁地究竟有何关联,臣女……确实毫不知情。生母去得早,臣女尚在懵懂,她从未对臣女提及任何只字片语,甚至连这玉佩的来历都未曾细说。这玉佩,于臣女而言,更多是寄托哀思的念想之物,从未想过……从未想过它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竟会与千里之外的凶险禁地牵扯在一起。”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不知钥匙具体渊源是真,但若说从未怀疑过玉佩可能隐藏秘密,却并非实情。只是前世她蠢钝无知,沉溺虚华,未曾深究;今生则波折不断,强敌环伺,无暇细查。这枚玉佩,一直被她视为母亲留下的温情慰藉,而非解开谜题的钥匙。

然而,此刻,这枚突如其来的“星陨之钥”(她心中已下意识用了祖母方才低语的那个神秘名称),以及它背后牵扯出的、生母与北戎禁地那讳莫如深的联系,在带来巨大震惊与不安的同时,也成为了一个绝佳的、或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契机!

凤九歌心念电转,利弊在脑海中飞速权衡。她再次深深一福,姿态放得极低,几乎将所有的主动权与评判权都交予对方,语气却带着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不容置疑的急切与恳切:“王爷,此事关乎北戎禁地之秘,或许也与王爷您急需的解毒药引息息相关,更直接牵扯臣女生母遗物与身世之谜,内情定然错综复杂,远超寻常。臣女斗胆,恳请王爷允准臣女即刻回凤府一趟!”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萧无痕,试图将所有的真诚与迫切都灌注其中:“当今天下,学识渊博、熟知前朝旧事与各方秘辛者虽不乏其人,但若说还有谁能真正知晓此物来历、洞悉臣女生母过往之秘,恐怕……唯有臣女的祖母,凤老夫人了!臣女必须当面请教祖母,或能厘清线索,窥得一丝端倪,助王爷破解北戎禁地之困,寻得那救命的赤血菩提!同时,臣女离府多日,音讯不便,也需向祖母报个平安,以免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过度挂念,伤了心神。”

她巧妙地将“请教祖母”这合情合理的个人诉求,与“报平安”这彰显孝道的理由,同“破解北戎困局”、“寻找解毒药引”这关乎萧无痕自身最核心利益的大事紧密捆绑在一起,让他难以轻易拒绝。

萧无痕静默地凝视着她,玄铁面具完美地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那双露出的、深邃如同万丈寒潭的眼眸,在烛光映照下,翻涌着冰冷而复杂的算计、权衡,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被这意外线索引动的、名为“兴趣”的光芒。书房内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流动的寂静,只有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响,衬得这份寂静愈发沉重。

他需要赤血菩提解毒,这是当前压倒一切的要务,关乎他的性命与未来的布局。 北戎赤焰山禁地凶险异常,如今又出现了与凤九歌生母、甚至极可能与前朝核心秘辛直接相关的“星陨之钥”,这无疑大大增加了任务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但也可能……是打开局面的关键。凤老夫人,那位深不可测、连他都需谨慎对待的前朝女官,确实是目前最有可能解开这谜团的人选。让凤九歌回去请教,无疑是效率最高、也最直接的选择。

但,放她回凤府? 哪怕只是暂时的,哪怕有暗一贴身监视……这无异于将一只刚刚露出些许掌控迹象的、羽翼未丰却已显露出不同以往的雏鹰,放回她所熟悉的巢穴。这其中变数……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掠过她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掠过她手中那枚莹润生辉、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的凤凰玉佩,最终,落回自己指间那枚冰冷、古朴、仿佛蕴含着不祥力量的青铜钥匙上。

片刻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权衡之后, 萧无痕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丝毫喜怒,如同冰层相互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准。”

凤九歌心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险些让她站立不稳。还未来得及谢恩,便听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确的警告与绝对的掌控:

“暗一。”

“属下在。”暗一如同鬼魅般应声躬身,姿态恭敬无比。

“你,‘贴身保护’凤小姐回府。”萧无痕的目光重新落在凤九歌身上,那“贴身保护”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沉重,仿佛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寒冰,“凤小姐与老夫人所言所谈,凡涉及此钥、北戎之事,乃至任何不同寻常之言,需一字不落,巨细无遗,回禀于本王。”这是毫不掩饰的监视,是赤裸裸的警告,警告她不要试图借此来之不易的机会,耍任何花样,行任何逾越之事。

“是!属下领命!”暗一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最精密的机器。

凤九歌心中了然,这已是目前情势下,她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她再次敛衽,深深一礼,姿态恭顺柔婉,无可指摘:“臣女,谢王爷恩准。” 低垂的眼睫,遮掩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的光芒。

……

镇北王府那辆象征着权势与禁锢的马车,在傍晚昏黄的天光下,缓缓驶离了那如同巨大铁笼般的王府。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轱辘声响,在这寂静的傍晚传得老远。凤九歌独自坐在装饰华丽却气氛压抑的车厢内,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中那枚温润的凤凰玉佩。那枚小巧的青铜扣环,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又似冰寒刺骨。

“星陨之钥”……北戎皇室赤焰山禁地……生母的真正死因(苏清婉临死前的嘶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这些词汇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盘旋、交织、碰撞,勾勒出一个庞大、黑暗、深不见底的命运漩涡轮廓。她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这个漩涡的边缘,脚下是摇摇欲坠的立足之地,而这枚与她身世息息相关的钥匙,就是那将她彻底卷入漩涡中心、无法抗拒的引信。

同时,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胸前贴身佩戴玉佩的位置,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温热感,而脑海中那原本滋啦作响、紊乱不堪、如同破损铜锣般的系统杂音,似乎……也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不虚的变化。

仿佛靠近这生母遗留的旧物,以及知晓了“星陨之钥”这个关键名称,无形中触动了某种未知的、与她灵魂深处紧密相连的机制。 那尖锐刺耳、仿佛随时会彻底崩坏的噪音并未完全消失,但其中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神魂欲裂的撕裂感似乎减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干涸河床开始渗入涓涓细流般的“充盈感”与“稳定感”?虽然依旧脆弱不堪,仿佛风中残烛,但比起之前那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崩溃、将她打入无边黑暗的状态,已然是云泥之别,让她在无边的沉重压力之下,终于窥见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之光。

【能量……微量补充……源自……规则关联物……认知同步……】

【紊乱度……下降……2.7%……核心模块……尝试自我修复……权限受限……】

断断续续的、极其微弱、仿佛信号不良的电子提示音,如同幻觉般在她脑海深处一闪而过,微弱得几乎要被车轮声掩盖。凤九歌心中猛地一动,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掌心的玉佩,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带来奇异的安心。看来,解开身世之谜,探寻这些“规则关联物”背后被尘封的真相,不仅能助她在此世立足,扭转命运,甚至可能……直接关系到她脑海中这个神秘系统、这重生而来的最大依仗的存续? 这个发现,像是一剂强心针,注入她近乎绝望的心田,让她在无边的迷雾中,看到了必须前行的方向。

马车很快便抵达了凤府。

当马车在凤府那气势恢宏、朱漆大门前象征着当朝首辅无上权柄的府邸前稳稳停住时,早有眼尖机灵的门房看清了马车上的王府徽记以及驾车者那身熟悉的、代表着镇北王亲卫的服饰与冰冷气质。立刻有人如同被火烧了尾巴般,飞奔入内通传,也有人忙不迭地小跑上前,手脚麻利地放下踏脚凳,垂首躬身,大气不敢出。

凤九歌扶着暗一伸出的、稳如磐石却毫无温度的手臂,缓步下了马车。再次站在这座熟悉的、承载了她无数童年与少女记忆的府邸前,望着那在暮色中依旧熠熠生辉的鎏金匾额和门前那两尊睥睨众生的威严石狮子,她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前世,她从这里凤冠霞帔、风光无限地出嫁,最终却亲手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今生,她以“养病”为名被变相软禁于那吃人的镇北王府,如今归来,虽非完全自由,身后仍有如影随形的监视,但心境,却已是截然不同,恍若隔世。

府门口侍立的下人们见到她,神色各异,精彩纷呈。有难以掩饰的惊讶,有纯粹的好奇,有因她与镇北王府牵扯而生的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审视,乃至几分隐藏的幸灾乐祸。他们显然都或多或少知晓了这位大小姐近日来的种种“不同寻常”以及与镇北王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几个原本在门口倚着门框闲聊偷懒的仆役,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般瞬间噤声,手忙脚乱地垂手肃立,毕恭毕敬地行礼,异口同声道:“恭迎大小姐回府。” 但那闪烁不定、偷偷打量她的眼神,却暴露了他们内心的不平静与种种猜测。

凤九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如同未见,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便扶着暗一那如同铁铸般的手臂,步履沉稳,脊背挺直地跨过了那高高的、象征着身份与界限的门槛。她知道,府内的风波与人心的鬼蜮,绝不会比那龙潭虎穴般的王府少半分。

她没有先回自己那可能早已物是人非的院落,而是径直朝着凤老夫人所居的、位于府邸最深处的“静心堂”方向走去。暗一则如同她一道沉默的、冰冷的影子,与她保持着一步左右恰到好处的距离,沉默地跟随,气息收敛得几乎让人忽略他的存在,但那双掩在阴影下的、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时刻洞察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穿过熟悉的、绘着精致彩画的抄手游廊,绕过嶙峋的假山与潺潺的流水,静心堂那清幽雅致、花木扶疏的院落已映入眼帘。然而,就在她提起裙摆,即将踏入那扇熟悉的月洞门之时,一个略带急促与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自身后蓦然响起:

“九歌?”

凤九歌脚步一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缓缓转过身。只见回廊尽头,她的养父,当朝首辅凤长渊,正身着寻常的深色常服,显然是刚从书房闻讯赶来,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与……关切?他站定在那里,目光极其复杂地落在她身上,如同最精细的工匠,仔细打量着这个数日未见、却仿佛脱胎换骨般的女儿。

眼前的凤九歌,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浅青色薄纱披帛,浑身上下再无往日那般刺目的浓艳与张扬,干净得如同雨后的新荷。眉宇间昔日的骄纵任性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似水的气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历经沧桑巨变后的通透与淡然。面容似乎比离家前清减了些许,下巴更显尖俏,却反而更衬得五官精致如玉,尤其是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沉静无波,深不见底,与他记忆中那个只知吃喝玩乐、嚣张跋扈、眼神空洞的女儿,简直判若两人,恍如隔世!

凤长渊的心中,在这一瞬间,涌起了万千难以名状的情绪。有对女儿“重病”的担忧(尽管他心知肚明,那所谓的“病”不过是权力博弈下的幌子),有对她近日种种“出格”举动引发朝堂非议、让他这父亲颜面受损的不满与无奈,有对她字迹突变、性情大变背后缘由的惊疑与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混杂着深沉愧疚、重新审视与一丝隐隐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欣慰的复杂情感。

他想起了那日她主动献上的、条理清晰、见解独到甚至有些骇人听闻的治国策论,其中有些观点,连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首辅都为之震动;想起了她不动声色、手段老辣地整顿那几个早已烂到根子的田庄,揪出蠹虫,填补亏空,展现出的魄力与智慧;也想起了萧无痕那日看似无意、实则意味深长的提点……种种迹象交织在一起,如同零散的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让他陌生又震惊的事实:这个他一直认为不堪大任、只会给家族抹黑的女儿,似乎真的……在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推动下,脱胎换骨了!

凤九歌迎着凤长渊那审视中带着复杂情感的的目光,心中亦是波澜微起,难以平静。对于这位养父,她的感情极为复杂难言。前世,她怨恨他对自己的无度纵容与后来的“无情”舍弃,最终受人挑拨,设计陷害他流放千里,致使他病逝途中,这是她心中无法磨灭的沉重罪孽之一。今生,她看清了许多表象之下的无奈与挣扎,明白他身为凤家掌舵人、朝堂首辅,肩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有太多的不得已与权衡,也隐约感受到了他那份深沉却笨拙的、不善于表达的、属于父亲的关怀。

她迅速敛去眸中翻涌的思绪,依着规矩,盈盈一拜,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融入骨子里的优雅气度,声音温婉却又不失沉稳:“女儿见过父亲。劳父亲亲自挂心,女儿……回来了。”

凤长渊看着她行礼的姿态,那般标准优雅,带着一种发自内在的娴静,与他记忆中那个连行礼都透着不耐烦、敷衍了事的女儿截然不同。他心中暗叹,百感交集,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语气带着惯常的严肃,但细听之下,却比往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名为“温和”的缓和:“回来就好。身子……可大好了?” 这句问候,在此刻听来,似乎也多了几分真切的意味。

“谢父亲关怀,已无大碍,只需再静养些时日便可。”凤九歌顺势起身,垂眸轻声应答,姿态恭谨。

父女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凝滞与生疏。过往十几年积累的隔阂、误解与伤害,并非三言两语、一朝一夕能够轻易化解。那无形的壁垒,依旧横亘在彼此之间。

最终还是凤九歌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需要把握时机:“父亲,女儿正要去向祖母请安,并有一件紧要之事,需立刻向祖母请教。”

凤长渊目光微动,锐利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身后如同木桩般肃立、却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暗一,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他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祖母也时常念叨你,担心你在外……受苦。去吧,晚些时候……”他略一沉吟,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一种明确的、近乎正式的信号,“若得空,来书房一趟。为父……有些话,想与你谈谈。”

凤九歌心中微微一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去书房……这在她过往的记忆中,多半意味着训斥与问责。但此刻,从养父口中说出,却似乎带着不同的意味。她垂首,恭顺应道:“是,女儿遵命。待向祖母请安后,便去书房聆听父亲教诲。”

与凤长渊别过,凤九歌带着身后那如影随形的暗一,终于踏入了静心堂那清幽静谧的院落。

静心堂内,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能宁神静气的檀香气息,熟悉而令人安心。凤老夫人并未像往常一样在佛堂潜心诵经,而是坐在临窗的暖榻上,午后最后的、金红色的天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满头的银丝上跳跃、流淌,镀上一层柔和而温暖的光晕,她手中捧着一卷略显古旧的书册,神情专注。听到熟悉的、却比往日沉稳太多的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凤九歌,那双饱经沧桑、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迷雾的睿智眼眸中,瞬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真切关切、了然于胸与一丝深沉欣慰的光芒。

“祖母!”凤九歌看到祖母安然无恙、精神矍铄地坐在那里,前世祖母被她活活气死、吐血倒地、含恨而终的惨烈画面,与眼前鲜活、温暖的影像猛烈重叠,巨大的庆幸与酸楚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再也抑制不住,快步上前,依偎到榻前,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与依赖,“孙女不孝,这些时日让祖母您担忧了!”

凤老夫人放下手中的书卷,伸出那双布满岁月皱纹却依旧温暖干燥的手,轻轻覆在凤九歌微凉的手背上,拍了拍,带着抚慰的力量。她的目光却似有若无、极其自然地扫过紧随其后、停在门口光线阴影处的暗一,语气平和依旧,仿佛只是寻常的祖孙闲话:“回来了就好。平安回来就好。在王府这些时日,他们……可有委屈了你?” 这话问得看似寻常,却暗含深意,是在探听她在王府的真实处境。

凤九歌感受到祖母手心的温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知道此刻不是倾诉委屈、叙说家常的时候,暗一的存在如同悬顶之剑。她轻轻摇了摇头,直起身,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从袖中(实则意念微动,从系统那极其不稳定的空间内悄然取出)取出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用最细腻的墨汁精心拓印下的钥匙纹样纸张——这是她在马车上,借口需要仔细回想钥匙细节、以便向祖母描述,向暗一短暂索要了钥匙,凭借记忆和系统微弱的辅助,快速而精准拓印下来的。

“祖母,孙女此次回来,一是向您报平安,让您安心,”她将拓纸双手恭敬呈上,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带着慎重,却又确保守在门口的暗一能够清晰听到每一个字,“二是有一样东西的纹样,需请您老人家法眼鉴别,此事……关乎重大。”

她稍作停顿,迎上祖母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此物纹样,与孙女生母所留玉佩上的那枚扣环,几乎一模一样。据镇北王所言,此物乃是在北戎赤焰山禁地外围,一处极其凶险诡异、夺人性命的古老机关旁发现,名曰——‘星陨之钥’。”

当“星陨之钥”这四个字从凤九歌口中清晰而沉重地吐出时,凤老夫人那一直如同古井无波的眼眸,骤然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原本平稳放在膝上的、枯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瞬间泛出青白色,几乎要将那上好的云锦料子抓破! 她那睿智而平和的、历经无数风浪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如此剧烈的震动!她甚至没有先去接那张近在咫尺的拓纸,而是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骤然出鞘的闪电,带着难以置信的锐利与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凝重,直射凤九歌,声音带着一丝几乎破碎的沙哑与急促:“你……你刚才说,此物是在何处发现?北戎……赤焰山禁地?!”

她的反应,那几乎是瞬间爆发的震惊与骇然,远比凤九歌预想的还要激烈十倍!仿佛“赤焰山禁地”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被血与火封印的禁忌,一个纠缠了数代人的恐怖梦魇!

“是,千真万确。”凤九歌肯定地点头,将拓纸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祖母那微微颤抖的手指,“镇北王麾下最精锐的侦查小队,在那里遭遇了诡异强大、闻所未闻的古老机关,伤亡惨重,副统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钥匙,便是在那机关触发点附近,于一片碎石之下寻获。”

凤老夫人颤抖着手,那颤抖源自内心极度的不平静,她终于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若千斤的拓纸。她将其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入的、愈发黯淡却依旧清晰的天光,仔细地、一寸一寸地、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审视圣物般,审视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弯曲的纹路,每一个神秘的转折,每一个看似无意义、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与古老诅咒的符号。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又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仿佛要通过这纸上的纹路,看穿百年的时光尘埃,直抵那被掩盖的、血色的真相。

良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又暗沉了几分,她才缓缓放下拓纸,闭上双眼,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用尽全力平复着内心那如同海啸般的巨大波澜。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强行恢复了大部分的清明与冷静,但那眼底最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化不开的、仿佛触及了某种世界核心机密的沉重与……一丝宿命般的、了然的悲凉。

“果然……是‘星陨之钥’……”她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来自遥远而荒芜的时空,带着岁月无法磨灭的沧桑与无尽的感慨,“没想到,消失了近百年、被认为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东西,竟然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北戎的圣地……看来,北戎皇室内世代隐藏、讳莫如深的那个关于‘天外之星’、‘陨铁神兵’的古老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其根源,其真相,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要深远、更要……可怕。”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凤九歌心中掀起了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的波澜!北戎皇室!天外之星!陨铁神兵!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更加宏大、更加神秘、甚至带着一丝非人世色彩的、令人心悸的恐怖秘辛!这枚看似不起眼的“星陨之钥”,竟然牵扯到了如此超越寻常权谋、近乎神话传说的层次?

【信息……接收……关键历史碎片……“星陨”……“北戎秘辛”……数据库部分修复……能量稳定度提升……3.1%……权限验证中……】

脑海中,系统那微弱却持续存在的提示音再次响起,虽然依旧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证实了祖母话语中蕴含的、足以颠覆认知的巨大信息量与真实性。

凤老夫人抬起眼,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凤九歌,那眼神中有担忧,有审视,有决断,又似有若无地、极其自然地瞥了一眼门口如同雕塑般的暗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庄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临终嘱托般的郑重:“九歌,这枚钥匙,以及它背后所关联的一切,事关重大,牵扯之广,影响之深,远超你我这等凡人所能揣度。它与你生母的关联,或许正是解开你身世之谜,乃至……前朝最终骤然覆灭之某些不为人知的、最深层隐秘的关键线索之一。但福兮祸之所伏,其中蕴含的危险,亦是非同小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北戎赤焰山……那地方……”

她顿了一下,浑浊却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忌惮,似乎在回忆某些极其可怕的记载,最终,所有的话语化为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心的叹息:“那地方,据皇室秘藏与一些早已失传的古老卷宗零星记载,并非凡人乐土,而是……被上古之力诅咒之地,蕴藏着非人之力,诡谲异常,有进无出者十之八九。镇北王若执意欲往,务必……慎之又慎!告知他,切不可依仗武力,莽撞行事!”

这番话,既是对凤九歌最严厉的告诫,也是通过她,毫无保留地向萧无痕传递这至关重要的、或许能挽救无数性命的信息。

凤九歌心中凛然,如同被冰水浇透,将祖母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凝重的表情都牢牢刻在心里,不敢有忘。她知道,关于“星陨之钥”和生母的具体渊源、与前朝的确切关联,祖母定然还知道更多、更详细的、足以石破天惊的内情,但显然,此刻绝非深谈的时机,尤其是有暗一这双耳朵在场。

就在这时,守在静心堂院外的、凤老夫人最信任的老管家凤忠,却脚步匆匆、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在门口停下,先是恭敬地向凤老夫人和凤九歌行了礼,然后才面色有些为难地低声禀报道:“老夫人,大小姐,老爷……老爷派人来传话,请大小姐现在就去书房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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