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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沉地笼罩着镇北王府,将白日里的巍峨气象尽数吞没,只留下轮廓模糊的深影,如同蛰伏的巨兽。百草园内,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厮杀与对峙已然平息,空气里却依旧弥漫着无形无质、却又沉重得能压弯脊梁的紧绷。触目所及,皆是一片狼藉,仿佛被一场微型的风暴无情地洗礼过。碎裂的陶制药罐、被践踏得与泥泞混杂在一起的珍稀草药、以及地面上那些深褐色的、如同绝望泪痕般蜿蜒的药汁……这一切,都在灯笼摇曳不定、昏黄惨淡的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疯狂与失控。夜风呜咽着穿梭而过,卷起地上破碎的草药残叶和尘土,带着一股混合了浓烈草药苦涩与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血腥气的怪异味道,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仿佛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与艰难。

凤九歌半跪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初冬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裙,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她却浑然不觉。素雅的衣裙下摆早已被泥泞和溅落的深色药汁玷污,留下大片污渍,如同她此刻心境般斑驳杂乱。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被她和萧无痕一左一右扶着的、彻底失去意识的男子身上——谢云舟。

他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仅用一根朴素玉簪束起的墨发,此刻散乱不堪,几缕沾染了汗水和尘土的发丝黏连在他失了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更显得他脆弱不堪,仿佛一尊精美却即将碎裂的白瓷人偶。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星、或带着些许戏谑无奈的眸子紧紧闭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道不安的、微微颤动的阴影。而嘴角那一抹未干涸的殷红血迹,则如同无瑕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带着剧毒花蕊的曼陀罗,红得刺目,红得惊心,狠狠地灼烫着凤九歌的视线。

然而,比这虚弱姿态更让她心绪难平、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心脏的,是方才那双彻底被暴戾与纯粹毁灭欲所主宰的血色眼眸——属于“暗夜”的眼睛。那几乎不似人类的、翻涌着无尽黑暗与杀意的疯狂,与她所认识的、那个会因她不肯乖乖喝药而毒舌嘲讽,却又会默默为她调配好所有调理药膳;那个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却在她毒发痛苦、生死一线时,指尖稳如磐石地施针,将她从鬼门关拉回的谢云舟,形成了极其恐怖而割裂的、令人无法接受的对比。

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一个灵魂深处,怎会栖息着如此截然不同、宛若光与影两个极端的存在?这个疑问,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寒意与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扶着他的手,指尖透过单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异于常人的冰冷温度,这让她心中的不安如同野草般疯长。

萧无痕站在她的对面,玄色的衣袍几乎与这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他的一只手依旧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扣在谢云舟的腕脉上,指尖感受着那皮肤下紊乱如同狂风中断线风筝、微弱却激烈冲撞的脉搏跳动。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完美地遮掩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反射着锐利如盯上猎物的苍鹰般的光芒,里面翻涌着未散的冷冽杀意、深沉的、几乎能穿透皮囊的审视,以及一丝极难察觉的、因重伤未愈和方才激烈缠斗而引发的、被强行压下的疲惫。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如同极北冰原上永不融化的冻土,寒冷而坚硬,将周围本就低迷压抑的空气都冻结了几分,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就在这片死寂的、弥漫着后怕、猜疑与巨大不安的凝重氛围,几乎要凝结成实质的坚冰时,被两人扶持着的、仿佛毫无生气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颤动了一下。

这一下颤动虽微,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涟漪。萧无痕扣着谢云舟腕脉的手指瞬间收紧,力道之大,带着不容错辨的警惕,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腕骨。他周身刚刚因战斗结束而略有缓和的气息骤然再次绷紧,如同拉满的、随时准备离弦杀人的弓弦,带着全神贯注的、近乎本能的戒备,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应对下一波可能更加致命的攻击。凤九歌扶着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更是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既殷切期盼着是那个熟悉的、嘴硬心软的谢云舟醒来,又无法抑制地、深深地恐惧着,那疯狂的、六亲不认的“暗夜”会去而复返,再次将这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短暂而脆弱的平静,撕得粉碎。

在两人紧绷得如同即将崩断的弓弦般的注视下,谢云舟浓密卷翘的睫毛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濒死的蝶翼在做最后无力的挣扎,仿佛他的意识正与某种无形而强大、来自深渊的力量在泥泞中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与拉扯。几息之后,在那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中,他那双紧闭的眼眸,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最先撞入凤九歌眼帘的,不再是那骇人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血红,而是一种她所熟悉的、带着仿佛历经千山万水跋涉后的深深疲惫与初醒茫然的清明。只是,这层脆弱的清明之下,却掩藏着无法言喻的、仿佛源自灵魂被撕裂的痛苦和刚刚从最深沉噩梦中挣脱出来的混乱与惊悸。他的瞳孔最初是涣散的,没有焦点,茫然地对着被王府高墙切割成一片、缀着几颗疏星黯淡光芒的昏暗夜空,过了好一会儿,才仿佛逐渐适应了周围灯笼投射出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他的视线缓慢而迟滞地移动,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先是落在了近在咫尺、那张写满了担忧、惊惧与复杂难言情绪的凤九歌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微光,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寻找着某种锚点;然后,又极其艰难地转向另一边,对上了萧无痕那双透过冰冷玄铁面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蕴藏着风暴的寒潭般、充满了审视与凛冽未散杀意的眼眸。

当他涣散的目光终于一点点凝聚起来,仿佛拼凑起了破碎的意识,彻底看清了周围的景象——那些被无情践踏得不成样子、与泥泞污秽混杂在一起的珍贵草药,那些碎裂成片、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古朴药罐,泼洒在地面上蜿蜒如绝望血泪的深色药汁,以及萧无痕肩头玄色衣料上,那一道被自己惯用的、救死扶伤的银针划破、正隐隐渗出一线暗红血色的、刺目痕迹时——他眼中那点初醒的茫然与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清明,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碎的琉璃,“砰”然四散,瞬间被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可见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吞噬的、滚烫的羞愧与痛苦所取代。

“呃……”一声极其沙哑、仿佛粗糙砂纸用力摩擦过喉管、带着血腥味的痛哼,从他干裂得泛起白皮的唇间艰难地溢出。他试图开口说些什么,或许是想解释,或许是想请罪,然而喉头的干涩剧痛与胸腹间翻江倒海般的气血翻涌,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受损的内腑和过度透支后虚弱不堪的身体,让他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羽化消散。身体也随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若不是凤九歌和萧无痕还一左一右稳稳地扶着他,他几乎要立刻瘫软下去,重新坠入无边的黑暗。

凤九歌见状,心中揪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也顾不得此刻微妙而危险、一触即发的气氛,连忙空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下下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瘦削的后背,试图帮他顺气。她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急切与浓得化不开的担忧,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神医,你怎么样?感觉如何?先别急着说话,缓一缓,缓一缓再说……” 此时此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系统任务,似乎都被眼前这个人的痛苦暂时驱散,只剩下最本能的、对生命的关切。

然而,萧无痕却没有丝毫动作。他只是冷眼旁观着,如同屹立于风雪中的万年磐石,不为任何外物所动。扣着谢云舟腕脉的手指依旧如同铁钳般稳固,没有丝毫松开的迹象,那姿态,既像是在扶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禁锢与监视。他那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一切伪装的的目光,如同最精准苛刻的尺子,寸寸丈量、剖析着谢云舟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从眉宇间因痛苦而深深的蹙起,到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愧疚浪潮,再到嘴角因极力压抑咳嗽而微微的、不受控制的抽搐……他都在极度冷静地评估着,分析着,试图从这些最细微的生理反应中,分辨出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无法伪装的反应,又有多少,可能是那个潜藏的“暗夜”精心设计、用以麻痹他们的、天衣无缝的表演。他必须确认,百分之百地确认,此刻掌控这具身体的,究竟是那个他需要倚仗其高超医术来续命解毒的神医谢云舟,还是那个刚刚欲置他于死地、出手狠辣无情的疯狂“暗夜”。

谢云舟咳了许久,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胸腔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令人心惊的嘶鸣,才勉强压下了喉头不断上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与那撕扯般的剧烈疼痛。他虚弱地摆了摆手,动作幅度微小,示意凤九歌不必再拍抚,同时,他也用那双勉强恢复了一丝清明的、带着一种混合了恳求与深刻自惭形秽的复杂情绪的眼神,望向萧无痕,示意对方可以不必再这样……近乎钳制地扶着自己。他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至少,是尝试着,去面对眼前这片因自己而生的狼藉,去承担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与后果。

他用那双微微颤抖、几乎脱力的手臂,支撑在冰冷而粗糙、混杂着泥土和草药碎屑的地面上,指甲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泥泞之中。他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试图凭借自身的力量坐直身体。这个对于平日里的他来说轻而易举、甚至可称优雅的动作,在此刻内力耗损严重、心神俱疲、内腑受创的情况下,却仿佛耗尽了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堪比攀登万丈悬崖。额头上瞬间沁出了大量细密的、冰冷的汗珠,沿着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滴入身下污浊的尘土之中,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明显的、痛苦的嘶声,每一次呼气都仿佛带着灵魂的重量。

过了好一会儿,在外人看来几乎是漫长到令人煎熬的时间,他才终于勉强稳住了身形,坐直了身体。然而,他的目光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始终不敢再与萧无痕那穿透力极强、仿佛能直视人心的视线对视。他深深地垂下了头,如同一个犯了弥天大错、无颜面对尊长的孩子,目光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专注,凝望着自己那双摊开在膝前、沾满泥污的手。

这双手,指节分明,修长而稳定,肤色是常年与药材打交道形成的、干净的莹白。曾经无数次在生死边缘,于烛光下,在弥漫着药香的空气里,捻动着那些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刺入穴位,与阎王争夺生命,创造过无数奇迹。这双手,也曾于无数个深夜,在药碾与炉火间徘徊,调配出无数救命的良方,抚慰过无数的病痛与哀嚎。这双手,承载着“神医”的荣耀、责任与仁心。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同样是这双手,却操控着那些本该救人的银针,淬上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带着凌厉无比的劲道和刁钻狠辣、直取性命的角度,毫不留情地射向了他此刻不敢直视的人——萧无痕。衣袖上被撕裂的、如同伤痕般的口子,以及沾染的泥污与点点暗红、已然干涸的血迹,都像是无声而尖锐的控诉,狠狠地灼烧着他的眼睛和灵魂,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冰冷粘稠的潮水,在三人之间蔓延,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仿佛连时间都在此凝固。只有那不知疲倦的夜风,依旧固执地穿梭呜咽,卷动着破碎的草药叶子,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响,仿佛在为这凝重的、充满罪与罚的氛围,奏响一曲哀凉的伴奏。

终于,谢云舟仿佛鼓足了此生最大的、近乎赴死般的勇气,极其缓慢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抬起了那仿佛重若千斤、承载着无尽羞愧与痛苦的头。他的目光先是极其快速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担忧、歉意和某种更深沉、更复杂情绪的眼神,扫过了近在咫尺的凤九歌,那眼神复杂得让凤九歌心头一酸,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他的视线转向了萧无痕,眼中不再有任何闪躲,只剩下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深可见骨的痛苦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绝望的坦诚。

“王……王爷……”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仿佛声带被彻底撕裂后的破碎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混合着血与痛,艰难地挤出来,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愧与沉痛,“方才……方才之事……谢某……万死……难辞其咎……”

他停顿了下来,仿佛仅仅说出这几个请罪的、苍白无力的字眼,已经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来的所有力量。他需要喘息,需要拼命压抑体内依旧如同炽热岩浆般翻滚冲撞的痛苦与混乱。他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清晰地显示出他内心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煎熬。

片刻之后,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才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摒弃了所有杂念的清晰度,仿佛要将这个埋藏已久的、关乎性命的秘密彻底剖开,血淋淋地暴露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那……并非我本意……”他终于说出了这个最关键、也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目光带着哀切的、恳求理解的神情,望向萧无痕,然后又像是被那目光中的冰冷灼伤般,迅速垂下,再次落在那双肮脏的、仿佛记录着罪证的手上,“袭击王爷的……是‘他’。”

“他?”萧无痕的声音冰冷如常,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简单的、与自己无关的词汇。然而,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却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缝中透出的寒光如同雪亮的刀锋,显然对这个模糊的、试图将责任推诿出去的指代,充满了高度的疑问和毫不放松的、彻骨的警惕。一个能在他重伤之下,依旧将他逼至如此狼狈境地、险些命丧当场的袭击者,其危险程度毋庸置疑,绝不能用这样一个简单而含糊的代词轻描淡写地揭过。

凤九歌的心也随着这个“他”字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无底的冰窟之中,四肢百骸都泛起刺骨的寒意。虽然她凭借之前那惊险万分、生死一线的对峙,和谢云舟醒来前后那判若两人、宛若地狱归来般的眼神变化,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此刻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这近乎承认的证实,依旧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与寒意,如同严冬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双重人格……这在她前世的现代社会中,也是只在某些极为专业的心理学典籍或猎奇报道中才会提及的、极其罕见且复杂神秘的精神现象。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真实、如此残酷地、血淋淋地发生在自己身边,发生在谢云舟这样惊才绝艳、看似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人身上。这背后的原因,该是何等惨烈、何等不堪回首的过往,才能将一个人的灵魂,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谢云舟的脸上,缓缓扯出了一丝极其苦涩的、近乎惨淡的、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浓浓的自嘲、无力和一种深沉的、仿佛刻入骨髓的悲哀。“是……‘他’。”他重复道,声音低沉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个埋藏已久、不堪回首的、黑暗的梦魇之中,“或者说……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我”这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嗓音干涩,带着一种仿佛连自己都无法完全接受、理解和掌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茫然与痛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又狠狠牵动了他的内伤,让他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尖锐的痛苦之色。他缓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胸口的起伏才稍稍平复了一些,才继续用那沙哑得让人心疼、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声音说道:“此事……乃谢某毕生之隐秘,除已故的恩师外,世间……再无第三人知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凤九歌和萧无痕,那眼神中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仿佛在说,既然这最深的秘密已经无法掩盖,并且酿成了无法挽回的大祸,那便不如彻底坦白,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今日既已暴露,酿成大祸……谢某亦……无颜再隐瞒。”

他微微阖了一下眼睛,仿佛在整理纷乱如麻的思绪,也像是在积蓄诉说那段沉重往事所需要的力量与勇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变得有些悠远而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狼藉与沉沉的夜色,看到了遥远时空之外的、某些并不愉快的、被尘封的记忆碎片。

“我……自幼……便与‘他’共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陷入久远回忆的恍惚与飘忽,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他’……没有名字,若非要有一个称呼……或许,可称之为‘暗夜’。”当他提及“暗夜”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带着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感,有深深的忌惮,有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无奈,有源自本能的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如同对待自己影子般扭曲的、畸形的依赖?

“‘暗夜’因何而生,具体……于何时出现,我……许多相关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浓雾笼罩。”他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困惑与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自身过往都无法完全掌控的无力感,“只依稀记得……大约是在我七岁那年,药王谷……遭遇了一场……几近灭顶的巨大变故。”他说到这里时,语气明显变得无比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从心尖上硬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眼神中也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深切的、仿佛被烙铁狠狠烫过般的恐惧与巨大的、难以磨灭的悲伤。但他并没有详细描述那场变故的具体情形,只是用“几近灭顶”四个字轻轻带过,仿佛那依旧是他生命中无法轻易触碰、一旦揭开便会鲜血淋漓、痛彻心扉的伤疤。那瞬间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悄然攥紧、指节泛白的拳头,却无比清晰地泄露了那场遥远变故留给他的阴影是何等沉重与恐怖。

“自那之后……‘他’便存在了。”谢云舟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消磨后的、深入骨髓的疲惫,那疲惫不仅仅来自于身体,更来自于精神层面无休止的对抗、压抑与煎熬。“‘他’……与我,截然不同。”他顿了顿,似乎在记忆的废墟中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来描述那个潜藏的、与自己一体双生的“自己”,“我学医,是为了济世救人,遵循的是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之道;而‘他’……存在的意义,似乎……唯有‘守护’与‘清除’。”他再次停顿,浓密睫毛下的眼神晦暗不明,如同蒙尘的星辰,“‘他’偏执地认为,所有让我感到痛苦、疲惫、煎熬,或者……所有可能伤害到……”他的目光再次极其快速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瞥了凤九歌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沉重的情愫,随即又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般,带着一丝慌乱迅速移开,落在了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焦点,“……伤害到我认为重要的人,都是需要被彻底‘清除’的威胁。‘他’没有是非对错的观念,不懂权衡利弊,只有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残酷的……属于丛林野兽的杀戮逻辑。”

凤九歌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而锋利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心口,带来细密而持久的、令人窒息的疼痛。一股巨大的酸楚与同情,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喉头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终于恍然明白,为何谢云舟平日里总给人一种清冷疏离、仿佛与周遭喧嚣世界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感觉;为何他医术通神,妙手回春,被无数人感念,却似乎总是在刻意地与所有人保持着一段看似安全、实则孤独的距离,仿佛害怕靠得太近,会灼伤自己,也会将那潜藏的恶魔释放,伤及无辜的他人。原来,在他那光风霁月、卓尔不群、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外表之下,竟然一直隐藏着如此沉重、如此危险、如此令人心碎的秘密。一个不知何时会突然爆发、拥有着他全部学识、智慧和武力,却只遵循最原始、最冰冷杀戮本能的副人格……这无异于一颗埋藏在他灵魂深处、引线未知、随时可能将他自身乃至身边所有亲近之人炸得粉身碎骨的恐怖炸弹。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承受的压力、恐惧与孤独,外人又如何能体会万一?

萧无痕始终沉默地听着,如同一尊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玄铁雕像。面具完美地遮掩了他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表情波动,只有那双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高速运转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计算的光芒。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惊讶,只有冰冷的权衡与毫不放松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审视。他扣着谢云舟腕脉的手指依旧稳定如初,没有丝毫松懈。显然,他并未因这番听起来匪夷所思却又在情理之中、带着血泪的说辞而完全采信,或者说,即便他内心基于现状和谢云舟的反应,已经初步相信了这双重人格存在的可能性,也绝不会因此而对谢云舟——或者说对那个潜在的、名为“暗夜”的凶险存在——放松哪怕一丝一毫的警惕。一个不受控制、力量强大、且对自己抱有明确而深刻杀意的“存在”,无论其诞生的缘由多么值得同情,其本质的危险性都不会有丝毫改变。这对于习惯将一切掌控在手中、尤其是关乎自身安危与大局稳定的萧无痕而言,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必须严加防范的巨大威胁。

“平日里……‘他’大多处于深沉的、被压抑的沉睡状态。”谢云舟继续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种力竭后的虚脱与深深的、仿佛看不到希望的无奈,仿佛在陈述一个他努力维持了多年、却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的、残酷的现实,“唯有在我精神极度疲惫、心神失守,意志力降到最低点的时候,或者……受到某些特定的、强烈的、与过往创伤相关的刺激时……‘他’才会从沉睡中苏醒,并……暂时夺取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到萧无痕肩头那道被银针划破、血迹已微微凝固的伤痕上,眼中的愧疚之色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澎湃而来,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窒息。“此次……是我大意了,更是我的失职。”他声音艰涩,充满了自责,“连日为王爷疗伤解毒,耗神颇巨,心力交瘁,此其一。加之……”他犹豫了一下,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权衡光芒,似乎在挣扎着某些关键信息的透露程度,但最终,面对着萧无痕那迫人的目光和眼前无法回避的危机,他还是选择了部分的坦诚,“加之,在解析王爷所中剧毒的复杂成分时,我……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些东西……意外地勾起了‘他’某些……深埋的、极其不好的、与过去相关的回忆,才最终……导致了‘他’的彻底失控,酿成此祸。”

说到这里,他仿佛已经用尽了支撑身体和叙说这沉重秘密的最后一丝气力,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向前软倒。幸好凤九歌一直全神贯注地、忧心忡忡地留意着他的状态,见状立刻上前一步,用自己单薄的、同样虚弱不堪的肩膀和手臂,及时而稳固地搀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臂膀,给了他一个可以倚靠的、微不足道却充满暖意的支点。

萧无痕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眸光骤然一凝,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两簇、能灼穿一切的鬼火。“不同的东西?”他追问,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仿佛无形的巨石压下,“本王所中之毒,除了已知的那些霸道成分,还有什么?” 这不仅仅关乎他自身的性命安危,更可能牵扯出背后更深层次、更恶毒的阴谋,他必须弄清楚,必须掌握所有的线索。

谢云舟靠在凤九歌的搀扶下,急促地喘息了片刻,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顺着鬓角滑落。他闭目缓了缓,努力平复着体内翻腾的气血,才艰难地抬起头,迎上萧无痕那迫人的、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回答道:“是一种……极其罕见、性质阴寒诡谲的精神干扰成分。其特性……并非中原乃至西域常见毒物所有。”他的语气变得愈发凝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斤重量,掷地有声,“根据药王谷残存的、最为古老的卷宗记载,其源头……更接近于南疆苗域某些……被视为禁地的、生人勿近的区域流传出来的、古老而邪恶的蛊毒之术。”当他提及“苗域禁地”和“蛊毒之术”这几个字时,眼神中明显闪过一丝极其深刻的、源自本能的忌惮,仿佛在谈论某种连他这等医术通玄之人都不愿轻易触及的、充满了不祥与未知的、邪恶的存在。

苗疆?蛊毒?凤九歌心中猛地一动,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带来一阵战栗。她立刻在脑海中,不动声色地向那个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系统下达了指令,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急促:“小镜,立刻分析谢云舟刚刚提到的,存在于萧无痕毒素中的精神干扰成分,比对数据库,我要最详细、最准确的信息!”

几乎是瞬息之间,脑海中响起了小镜那特有的、冰冷而平板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音:

【指令收到。正在重新分析目标:萧无痕体内毒素残留数据……深度检索数据库相关精神干扰成分记录……】

【警告:数据库相关区域存在部分残缺与数据丢失。检索到模糊匹配记录:编号mL-JG-07,疑似源自苗疆深层禁地(权限不足,无法获取具体地域坐标信息)。成分特性分析:微量接触即可致幻,严重扰乱心神;中量接触可放大目标内心负面情绪,诱发心魔滋生;若长期或大剂量接触,可逐步侵蚀、瓦解目标意志力,最终达到……操控心神之效。记录状态:严重残缺,部分关键信息(如具体操控手法、解构方式)已丢失。】

【初步结论:目标谢云舟所述具有高度可信度。该成分危险性评估:高。建议宿主高度警惕。】

系统的分析结果,如同最终落下的、冰冷而沉重的铁锤,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敲实了谢云舟的话。竟然真的涉及到了那个神秘莫测、诡谲异常的苗疆,涉及到了那种传说中能够蛊惑人心、操控神智、杀人于无形的可怕邪术!这背后隐藏的阴谋,其恶毒与深邃程度,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想象。是谁?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手笔和野心,不仅要取萧无痕的性命,还要在他死前,设法操控他的心神,将他变成一个傀儡?若真的让其得逞,一个被幕后黑手完全操控的、手握三十万重兵、镇守帝国北境门户的镇北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足以在瞬息之间颠覆整个王朝的根基,将万里江山拖入无尽的战火与血海之中!

萧无痕显然也因“苗疆禁地”和“操控心神”这几个关键词而眼神骤变。虽然他依旧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挺拔如松,但凤九歌凭借那奇异的生命链接和女性特有的敏锐,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他周身那股冰冷凛冽的气息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他身为镇北王,权倾朝野,镇守帝国北境门户,他的意志、他的决策,关系到边疆的稳定、数十万将士的生死,甚至整个天衍王朝的安危。若他这等人物被人以如此阴毒邪术操控,成为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那将是一场席卷天下、尸横遍野的浩劫!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个人恩怨刺杀的范畴,而是足以动摇国本、引发滔天巨浪、祸及苍生的惊天阴谋!他看向谢云舟的目光中,那原本冰冷纯粹的、如同实质的杀意,似乎因此而稍稍减退了微不可察的一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死寂海面般的凝重与更加复杂的、利弊交织的算计。谢云舟能够识别出这关键而隐秘、连太医院院首都未曾察觉的毒素成分,其价值无疑再次大大提升;然而,他体内那个极度不稳定、随时可能爆炸的“暗夜”,又让他这个人本身,成为一个极其危险、难以掌控的巨大不确定因素。利弊权衡,瞬间变得无比微妙而艰难,如同在万丈悬崖之上走钢丝。

这惊人真相的揭露,如同在本就波澜暗涌、危机四伏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让院落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复杂难言,仿佛连空气都粘稠得难以流动,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对谢云舟本人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与对他体内那个恐怖副人格可能带来的未知威胁的深深担忧,如同两条彼此交织、相互撕扯的毒蛇,死死地、残酷地缠绕在凤九歌的心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分裂的痛苦。她发自内心地同情他,理解他并非有意伤人,他同样是这诡异命运残忍的受害者,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沉重枷锁,在痛苦的深渊中独自挣扎。但“暗夜”的存在,就像一把不知何时会骤然斩落、锋利无比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每个人的头顶,谁也无法预测它下一次会在何时、因何故而苏醒,又会带来怎样毁灭性的、无法挽回的后果。而萧无痕,显然也是如此作想,甚至他的考量更为冷酷、更为现实和直接。他与谢云舟之间,那层原本建立在互相需要(他需要谢云舟的医术解毒续命,谢云舟可能需要他的权势庇护或某些稀有资源)基础上的、脆弱而微妙的平衡与默契,在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打破、碾碎。他们之间的关系,瞬间变得错综复杂,如同乱麻。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医者与患者,或者暂时的、利益交换的合作者,中间硬生生地、残酷地横亘了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暗夜”,以及由这“暗夜”失控而牵扯出的、更加扑朔迷离、危险重重的苗疆线索与惊天阴谋。

信任,在这种境况下,变得愈发奢侈和脆弱,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触即碎。猜疑的种子,已然随着“暗夜”那淬毒的利爪和夺命的银针,深深地、牢牢地埋入了每个人的心底,并且在疯狂地汲取着养料,生根发芽。然而,眼前共同面对的、关乎生死存亡的、迫在眉睫的未知威胁——那诡异的混合剧毒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庞大黑手——又像一条无形却坚韧无比的锁链,迫使他们三人必须暂时捆绑在一起,在这危机四伏、前路迷茫的黑暗迷局中,艰难地、踉跄地寻找着那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满地狼藉、如同废墟般的院落中持续蔓延,只有那不知疲倦的夜风,依旧在固执地呼啸着,卷动着破碎的叶子,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沙沙声,仿佛在为这凝重的、充满绝望与抉择的氛围,奏响一曲哀凉的、无尽的挽歌。

最终,是萧无痕率先打破了这几乎要将人逼疯、令人神经绷紧到极致的寂静。他松开了扣着谢云舟腕脉的手,动作算不上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冰冷的决绝。他缓缓站直了颀长挺拔的身体,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猎猎拂动,带起一阵冷冽的、带着硝烟与血腥气息的风,仿佛暗夜本身化作了实质的、拥有意志的存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虚弱地靠坐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消散于空气中的谢云舟,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一寸寸地、毫不留情地刮过他的脸庞,仿佛要透过这层温润如玉的皮囊,直刺其灵魂深处那个不安分的、危险的、名为“暗夜”的恶魔。

“谢云舟。”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威严和浸透了沙场血腥气的凛冽寒意,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冰锥,清晰地、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弦之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本王可以不计较你……或者说,‘他’……此次的袭击。”

谢云舟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绝处逢生般的微弱感激与更加深重沉痛的愧疚的光芒,那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他张了张干裂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感激或者再次请罪的话,却被萧无痕一个干脆利落的、带着不耐烦意味的抬手动作阻止了。

萧无痕的目光锐利如即将扑击猎物、一击致命的鹰隼,紧紧地、一瞬不瞬地锁定着谢云舟,那眼神仿佛具有穿透一切虚妄与伪装的力量,要直接看到他意识最深处那个蛰伏的、随时可能再度暴起的凶兽。“看在你能识别出这关键毒素,对本王……尚存价值的份上。”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带着刺骨的、将人物化的冷意,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的用途,将一场生死袭击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冰冷的“价值”衡量,“但,仅此一次。”

他微微俯身,向谢云舟靠近。那冰冷的、雕刻着繁复暗纹的玄铁面具几乎要贴上谢云舟的额头,金属特有的、死亡的寒意与压迫感扑面而来,带来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心理威慑。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蕴含着千钧之力,如同最终的通牒和最严厉的、不容任何质疑与反驳的警告,清晰地、缓慢地灌入谢云舟的耳中:“你给本王听清楚,” “管好你体内的那个‘东西’!” “东西”二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轻蔑、冰冷的界定与毫不掩饰的厌恶,“若再有下次,无论出手的是你谢云舟本人,还是那个所谓的‘暗夜’……”

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留给谢云舟,也留给一旁屏息凝神的凤九歌,足够的时间去品味和想象那未尽的言语之后所蕴含的、足以冻结灵魂、毁灭一切的冰冷杀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因他这句未尽的威胁而彻底凝固成了坚冰,连那呜咽的夜风似乎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本王会亲手,将这具身体,连同里面所有的‘魂’,一并彻底……‘清除’。”

这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审判的槌音,带着铁血王爷不容置疑的绝对意志和毁灭一切阻碍的恐怖力量,重重地、毫不留情地砸在谢云舟的心上,也让一旁的凤九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毫不怀疑,萧无痕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他有这样的能力,也有这样的……近乎无情的冷酷与决断。

谢云舟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比地上那些破碎的、了无生气的瓷器还要苍白,几乎透明,看不到一丝活气与血色。他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胸腔里所有的、冰冷的空气,才勉强压下了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震颤与无边无际的、苦涩的绝望。他迎视着萧无痕那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无尽冰寒与死亡警告的目光,没有试图回避,也没有乞求原谅,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一丝破釜沉舟般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与承诺。声音虽然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立誓般的清晰与力量,仿佛用灵魂在起誓:“谢某……谨记王爷之言。必当……竭尽全力,约束‘他’。” 这承诺,不仅仅是对萧无痕的保证,更是对他自己立下的、不容失败的军令状。今日之险,若非凤九歌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决然地挡在萧无痕身前,后果不堪设想——萧无痕若死,他谢云舟便是弑杀当朝王爷、罪同谋逆的罪人,百死莫赎,药王谷亦将受其牵连;而若“暗夜”伤了甚至杀了凤九歌……那他更是万死难辞其咎,余生都将在无尽的地狱业火中煎熬,永世不得超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暗夜”的不可控与极端危险性,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能够找到方法,彻底地掌控,或者……在万不得已时,彻底地消灭这个潜藏在自己灵魂深处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恶魔。

凤九歌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僵持冰冷到了极点,仿佛再多一言便会彻底引爆,将眼前暂时的平衡炸得粉碎,心中暗自叹息,充满了无力感。她知道,此刻再继续纠结于“暗夜”之事,除了徒增紧张与刺激谢云舟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之外,已无任何益处。她必须站出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那件迫在眉睫、关乎生死存亡的事情上。她适时地开口,声音温和如同春日里试图融化坚冰的溪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王爷,谢神医,既然眼下误会暂解,当务之急,是谢神医需要立刻静心调息,恢复伤势和元气。而更重要的,是王爷体内的毒素,拖延不得。方才谢神医提及那苗疆的精神干扰成分,显然这下毒之人所图甚大,阴狠至极。我们是否应该暂且搁置争议,先集中所有精力,商讨后续解毒之事,方是正道?”

她的插话,如同在冰封千里、死寂一片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带着微弱暖意的石子,虽然微小,却成功地打破了那令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冰冷对峙,让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萧无痕闻言,缓缓直起身,目光从谢云舟身上移开,落在了凤九歌那张带着恳切与不容置疑的担忧的苍白面容上。那眼神中的冰冷锐利,似乎因此而缓和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他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自身的毒患不解,一切皆是空谈,所有的谋划、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未来,都将化为泡影。

谢云舟也仿佛因她的话而获得了片刻宝贵的喘息之机,他感激地看了凤九歌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感谢,有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深的依赖。他挣扎着,试图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然而身体的极度虚脱和内腑传来的阵阵尖锐、撕裂般的痛楚,让他刚刚站起一半,便再次踉跄了一下,险些直接栽倒在地。凤九歌和一直屏息凝神守在旁边、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的秋月见状,连忙一起用力,稳稳地搀扶住他的双臂,帮助他完全站直了身体。

他站定之后,先是紧闭双眼,凝神内视,暗自运转起药王谷独门的、玄妙的调息心法,努力引导着体内那如同乱麻般四处冲撞、濒临枯竭的微弱内力,试图将它们归拢、平息,纳入正轨。过了好半晌,他喉咙口不断上涌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之感才被勉强压了下去,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血气。他缓缓睁开眼,再次看向萧无痕时,神色已经强行收敛了之前的痛苦与混乱,恢复了作为医者应有的、专业的专注与凝重。只是,那凝重之中,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更多的沉重、忧虑,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源自灵魂的疲惫。

“王爷,”他开口,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但语气已经努力维持着医者的平稳与客观,“您所中之毒,复杂无比,乃是混合了多种属性各异、却同样霸道无比的剧毒之物,其中几种,即便是在我药王谷积攒数百年的、浩如烟海的记载中,也属罕有,甚至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近乎绝迹。我先前以金针渡穴之术,辅以特制的解毒丹药强行压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权宜之计,只能最大限度地延缓其发作时间,阻止毒素迅速侵蚀心脉,但……终究无法根除,治标不治本。毒素依旧在缓慢地侵蚀着您的经脉与脏腑,如同跗骨之蛆。”

这一点,萧无痕早已心知肚明。他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谢云舟继续说道:“要彻底清除王爷体内所有的毒素,并修复被毒素损伤的经脉与脏腑,必须根据已解析出的毒素成分,量身配制出相应的、药性相辅相成、君臣佐使配伍完美的完整解药。其中几味作为主药的药材,虽然同样珍稀难寻,比如百年以上的雪山玉莲、至阴之地孕育的玄冰灵芝、乃至东海深处的鲛人泪等,但以王府遍布天下的势力网和药王谷积攒的人脉与资源,假以时日,尚有机会能够寻得。”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极其为难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沉重如铁的神色,“唯有一味……最为关键的药引……”他顿了顿,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承载着无尽的沉重,“……却是……极其难寻,堪称……希望渺茫,近乎于无。”

“是何物?”萧无痕沉声问道,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微微眯起,泄露了他内心的专注。

谢云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周遭所有冰冷的、带着绝望味道的空气都吸入肺中,然后,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四个仿佛重若千斤的字:“赤血菩提。”

听到这个名字,萧无痕面具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虽然幅度极小,但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凤九歌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而凤九歌本人则是满脸的茫然与困惑,她搜遍了自己前世今生所有的记忆,也未曾听说过此物,只觉得这个名字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赤血菩提?”萧无痕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确认,似乎想从谢云舟那里得到最肯定的答复,又仿佛这个名字触动了他某些深藏的、不为人知的记忆。

“是。赤血菩提。”谢云舟肯定地点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面对天地奇物般的肃穆,“此物绝非寻常意义上的植物药材。据药王谷传承最古老、最隐秘、非谷主不得翻阅的典籍记载,它乃是一种只生长于天地间至阳至烈之地的奇异藤蔓——‘赤阳藤’所凝结出的、百年一遇的果实。其形如佛家菩提子,大小若龙眼,通体色泽却殷红如血,仿佛由万千生灵的鲜血凝聚而成,晶莹剔透,故名‘赤血菩提’。其性至阳至刚,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磅礴的纯阳精气,正是化解王爷体内那多种阴寒剧毒,尤其是……中和那诡谲阴邪、如附骨之疽的苗疆精神干扰成分的……绝佳药引,无可替代。”他再次强调着“无可替代”四个字,眼神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属于医者的绝对肯定,也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何处可寻?”萧无痕的问题依旧言简意赅,直奔核心,如同他行军打仗时的风格,不浪费任何一丝多余的力气。

谢云舟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充满了无力感的、近乎惨淡的苦笑。那笑容里,带着医者面对绝症时的深深无奈,也带着对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的、沉重的叹息。“据药王谷秘典中……最确凿、也是年代最久远的一卷记载,最后一株有明确文字和图谱记录、确认能够结出‘赤血菩提’的‘赤阳藤’,其生长之地,位于……”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逾千斤,“……北戎皇室的至高圣地、被视为图腾与精神象征的——‘赤焰山’之巅。”他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也异常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击在命运的铁砧上,发出令人绝望的回响。

北戎!皇室圣地!赤焰山!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三道一道比一道猛烈的惊雷,接连炸响在凤九歌的脑海,让她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深渊,四肢百骸都泛起一股冰冷的、彻底的绝望。北戎!那是与萧无痕镇守的北境接壤、连年征战、积累了无数血海深仇、不死不休的世敌!萧无痕本人,更是北戎上下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悬首国门的“煞神”,是悬挂在北戎王庭耻辱柱上的最大敌人。想要从这样一个对你恨之入骨、戒备森严的死敌手中,从其皇室严密守护、视为图腾与天命象征的圣地之巅,夺取他们的圣物?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比独闯龙潭虎穴、直面千军万马还要困难千百倍的、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谢云舟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最后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将任何一丝残存的、不切实际的侥幸心理都彻底浇熄,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根据那卷秘典的记载,以及我药王谷前辈多年前冒死潜入查探、付出巨大代价才带回的模糊信息来看,那株唯一的、被北戎视为国宝的‘赤阳藤’,已有近……五十年未曾开花结果。上一次结果,还是在北戎上一代大汗即位之时,被视为天命所归的祥瑞征兆,被北戎王室秘密收藏,视为比传国玉玺更为珍贵的国宝。如今……那株赤阳藤是否还存活于世,是否还能在未知的、渺茫的年份再次开花结果……全都是……未知之数。”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但那话语中透露出的、如同深渊般的绝望,却清晰地、残忍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希望,尚未开始追寻,似乎就已经被宣告了终结。前路,仿佛被一堵坚不可摧、高耸入云的绝望之墙彻底堵死。

院落之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更加绝望的死寂。

满地狼藉的药庐,呜咽不休的、仿佛在哀悼的冰冷夜风,虚弱得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的神医,身中奇毒、前途未卜、解毒希望渺茫如星火的王爷,还有一个内心充满了巨大担忧与深深无力感、仿佛被命运扼住了喉咙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都构成了一幅绝望而压抑的、如同末日般的画面。摆在面前的,是一个看似根本无解的、令人绝望的难题。解毒的唯一关键希望,竟然牢牢地、残酷地掌握在势同水火、恨不能你死我活的死敌手中,而且渺茫得如同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而永远不可及。

萧无痕沉默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挺拔如松,却又仿佛背负着整个夜空的重量与绝望。冰冷的面具如同一道坚固的、最后的壁垒,将他所有的情绪与思量都深深地隐藏其后,无人能够窥探分毫。只有那双露在外面的、深邃如同寒夜中最遥远星辰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幽深难测的光芒。那里面,仿佛有滔天的风暴在无声地孕育、咆哮,有无数种可能在电光火石间被高速计算、推演、权衡,又在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地否定。他在权衡,在算计,在寻找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可能的、哪怕只有一丝缝隙的突破口。他是镇北王,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神,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坐以待毙”这四个字。

凤九歌怔怔地看着他孤直而冷硬、仿佛能扛起一切绝望与压力、却又在此刻显得格外寂寥与沉重的背影,再看看身旁脸色苍白如纸、需要依靠搀扶才能勉强站立、眼中充满了愧疚与无尽无力的谢云舟,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碾碎的无力感,再次如同汹涌的、冰冷的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袭来,淹没了她的口鼻,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窒息与眩晕。前路,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充满毒瘴的迷雾所笼罩,布满了尖锐的、淬毒的荆棘与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陷阱,每向前踏出一步,都显得如此艰难,如此……令人绝望。

而“暗夜”的初次觉醒与这场关于“赤血菩提”的绝望宣告,就如同在这片令人窒息的迷雾之上,又笼罩了一层更加浓郁、更加不祥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影,冷酷地预示着未来的路途,必将更加坎坷,更加……凶险莫测,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毁灭的深渊。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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