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倒映着门楼飞檐的剪影。
两尊汉白玉石狮子蹲在门两侧,鬃毛卷曲如波浪,眼珠是整块墨玉镶嵌而成,在阴雨天里透着森然的光。
雷烈站在狮口衔环的朱漆大门前,军靴底的泥渍在石阶上洇出深色的印记。
门环上的铜皮已磨出包浆,叩击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极了玄甲卫训练营里的晨钟声。
三响过后,侧门
一声开了道缝,露出个梳着发髻的老仆脑袋,青布短褂的领口浆得笔挺,袖口却打着三块补丁。
雷先生?
老仆的眼睛在雷烈满身伤疤上转了转,语气里带着审视,老太太在正厅等着呢。
穿过三进院落,雨丝斜斜地打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第二进院的石榴树歪歪斜斜地倚着山墙,树干上刻着深浅不一的刻痕,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雷烈认出那是孩童量身高的标记,最高一道刻痕旁歪歪扭扭写着
二字,墨迹已被岁月浸成深褐色。
正厅的红木门槛比寻常人家高出三寸,雷烈抬脚跨过时有瞬间的凝滞 —— 这道坎,比当年玄甲卫选拔时的刀山火海更让他心绪难平。
厅内弥漫着陈年普洱的醇厚香气,八仙桌正中摆着只霁蓝釉笔洗,里面插着三支狼毫笔,笔杆上的镀金早已斑驳。
上首太师椅里坐着位穿深色对襟袄的老太太,银发在脑后挽成圆髻,用根翡翠簪子固定着。
她手里摩挲着一串紫檀木佛珠,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
字,指节叩击珠子的节奏均匀如钟摆。
雷啸天的儿子?
老太太没抬头,视线落在桌案上的青瓷茶杯里,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坐吧。
雷烈选了离门最近的梨花木凳,凳面的木纹里嵌着细碎的蜡屑,想必是年节时祭祖滴下的。
他刚坐下,就见老仆端来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张洒金红帖,边缘烫着缠枝莲纹样,在阴雨天里泛着温润的光。
这是何物,想必你认得。
老太太终于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银针,落在雷烈胸前的伤疤上,20年前,你爹救过清依爷爷的命,当时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雷烈的指尖儿在红帖边缘顿了顿。
洒金纸的质感细腻如丝绸,上面
字的笔触遒劲有力,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曾拿出个相似的帖子,说等他长大了,要送他个知书达理的媳妇。
苏家如今的境况,你该有所耳闻。
老太太的佛珠停在第十八颗,清依她爹得了怪病,全江城只有崔家的
还魂散
能续命。
她将红帖往雷烈面前推了推,金粉在日光灯下簌簌掉落,崔家放话,只要清依嫁入崔家,药管够。
雷烈的喉结动了动。他在医院缴费处见过苏清依父亲的病历,上面写着 特发性肺纤维化,西医束手无策,只能靠特效药维持。
而崔家的 还魂散,石敢当昨天刚提过,那是用七种珍稀药材炼制的秘药,市面上根本买不到。
老太太的意思是?
雷烈的声音有些干涩。
红帖上写得明白。
老太太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像鹰隼发现了猎物,清依嫁你可以,但有个条件 —— 你得入赘苏家。
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钻进雷烈的耳朵。
他想起在玄甲卫时,有个战友因违反军纪被逐出队伍,当时司令员说的就是:玄甲卫的兵,死也得站着死,绝不苟活如赘婿。
正厅里的空气突然凝固。
雨点击打窗棂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像无数只手指在挠着玻璃。
老仆站在门口,手里的托盘微微颤抖,铜盘边缘的花纹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轻响。
雷烈抬头望去,只见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站在阴影里,手里抱着个深棕色的医药箱,旗袍开衩处露出截白皙的小腿,踩着双素面布鞋。
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被窗外斜射进来的天光染成淡金色。
是苏清依。
雷烈的呼吸顿了顿。
那天在医院缴费处匆匆一瞥,只觉得这姑娘气质如空谷幽兰,此刻细看才发现,她的睫毛很长,垂眸时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奶奶。
苏清依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湖,药熬好了。
她抱着医药箱的手指很素净,没有涂指甲油,指节处泛着淡淡的粉色,此刻正无意识地绞着旗袍的衣角。
老太太哼了声,没再说话。
苏清依走到雷烈面前,将医药箱放在八仙桌上,金属搭扣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打开箱子时,雷烈看见里面整齐地码着十二支玻璃针管,标签上的字迹清秀娟丽,想必是她亲手写的。
雷先生, 苏清依的目光落在红帖上,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委屈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歉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爹的病不能再拖,崔家的药......
我知道。
雷烈打断她的话。他想起父亲病房里那支肌肉松弛剂,标签上同样印着崔氏集团的标志。
这江城的天,似乎早已被崔家的阴影笼罩。
他拿起那张红帖,洒金的
二字在指尖儿发烫。
脊柱里的钨钢弹头突然开始灼痛,像是有团火在第三腰椎的骨缝里钻,比在缅北中枪时的痛楚更甚。
这不是普通的疼痛,而是某种预警,某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应。
雷烈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父亲枕头下那个皱巴巴的信封,想起地址上 苏家老宅 四个字,想起雷啸天在病床上欲言又止的眼神。
这不是苏家单方面的安排,这是父亲早就布好的局!
那个在商场上看似温和的男人,早在察觉危机时,就为儿子留下了这条后路。
雷烈将红帖折成四方形,塞进内兜,动作干脆利落,我答应入赘。
老太太的佛珠突然停住,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惊讶,有审视,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老仆在门口松了口气,托盘上的铜壶发出轻微的晃动声。
苏清依却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写满难以置信。
她显然没料到这个满身伤疤、透着肃杀之气的男人会如此轻易答应,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雷烈注意到她医药箱角落里露出半截信纸,上面的字迹与父亲信封上的笔迹有七分相似。
他突然明白,这门亲事背后藏着的,或许不只是救命之恩那么简单。
什么时候办仪式?
雷烈站起身,军靴在红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响声。
三天后。
老太太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入赘的规矩多,让清依跟你细说。
她起身时,老仆连忙上前搀扶,雷烈这才发现,老太太的右腿有些不便,走路时需要借力扶手。
苏清依跟着雷烈走出正厅,雨不知何时停了。
夕阳从云层的缝隙里挤出来,给青石板路镀上层金边。
石榴树的叶子上挂着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落在姑娘月白色的旗袍上,像撒了把碎钻。
雷先生, 苏清依突然停下脚步,从医药箱里拿出个牛皮本子,这是入赘的流程......
雷烈的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那里有圈淡淡的红痕,像是常年戴着手链留下的印记。
他想起玄甲卫训练营里的女医官,也有这样的印记,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磨出来的。
叫我雷烈就好。
他接过本子,指尖儿无意间碰到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让脊柱里的弹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仪式从简,我只有一个条件。
苏清依的睫毛颤了颤:您说。
崔家的药,我会想办法。
雷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目光落在远处院墙的阴影里,那里似乎有双眼睛在窥视,但从今天起,苏家的事,我说了算。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苏清依的旗袍下摆上,像一道沉默的誓言。
姑娘的脸颊突然泛起红晕,慌忙低下头去,手指绞着衣角的动作更紧了。
雷烈转身走向大门,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与远处的鸽哨交织在一起。
他摸了摸内兜的红帖,那里的温度与脊柱里的弹头遥相呼应。
他知道,从接过这张帖子开始,他的战争就有了新的战场 —— 不再是枪林弹雨的异国他乡,而是这看似平静的深宅大院。
而他的武器,除了一身伤疤和脊柱里的弹头,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来自父亲的爱与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