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是被自己的心跳吵醒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像块浸了水的蓝布。他摸过手机一看,才四点半,比闹钟早了一个半钟头。手心烫得厉害,他坐起来摸了摸工装——昨天特意熨过,连衣角的褶皱都抻平了,放在枕头边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
“可不能迟到。”他嘴里念叨着,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瓷砖让他打了个激灵,脑子却更清醒了。套衣服时手指有点抖,扣子扣错了两次才理顺,对着镜子梳头发,梳子齿勾住几根碎发,他对着镜子咧开嘴笑,觉得今天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精神。
下楼推自行车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地亮了。车把上挂着的红绸带是林晚星昨天系的,夜里被露水打湿,沉甸甸地坠着。他从车筐里翻出块干布,把车座擦得锃亮,擦到链条时特意滴了两滴油,转了转脚踏板,链条顺滑得没一点声响。
骑到城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路边的野草上挂着露珠,像撒了把碎钻,风一吹晃悠悠的。离修车铺还有百十米,就看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浅蓝色的连衣裙在晨雾里像朵刚开的花。
“晚星!”程野捏着车闸喊,自行车“吱呀”一声停在她面前,“你咋比我还早?”
林晚星转过身,眼睛亮得像含着晨光:“睡不着,就想来看看。”她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我妈煮了红糖鸡蛋,说开业第一天得吃这个。”
程野接过来,桶身上还带着温度。他掀开盖子,里面卧着俩荷包蛋,红糖的甜香混着蛋香往鼻子里钻,烫得他鼻尖有点冒汗。
“你也吃。”他用勺子舀了块蛋递到她嘴边,林晚星张嘴接住,蛋黄的油汁沾在嘴角,程野赶紧掏出纸巾给她擦,指尖碰到她的嘴唇,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刚吃完鸡蛋,王大叔就骑着三轮车来了,车斗里的鞭炮用红布盖着,还堆着些水果点心。“小程,吉时定在六点十八分,咱先把鞭炮摆好。”他把一挂千响鞭炮在门口铺开,像条红色的长蛇。
林叔和胖婶也陆续来了。林叔扛着个工具箱,进门就往墙上钉钉子:“我带了块木板,给你做个留言板,谁要修车子没时间等,就写这儿。”胖婶则拎着个大塑料袋,里面是刚炸的油条麻花,说要给来捧场的街坊当早点。
六点刚过,张大爷带着孙子来了。小家伙穿得红通通的,手里攥着打火机,踮着脚要去点鞭炮。“等会儿,等程野叔叔揭了红布再点。”张大爷按住她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了条缝。
程野深吸一口气,走到招牌底下。林晚星站在他旁边,两人的手悄悄碰到一起,指尖都在抖。“我数一二三咱就揭。”程野的声音有点哑,林晚星使劲点头,手心全是汗。
“一、二、三!”
红布被两人同时扯下来,露出“程野修车铺”五个黄字,阳光正好照在招牌上,黄字闪得人睁不开眼。王大叔喊了声“放鞭炮喽”,小家伙赶紧凑过去,“呲”的一声,打火机点燃了引线。
“噼里啪啦——”鞭炮声瞬间炸开,红色的纸屑像雨似的落下来,沾在大家的头发上、肩膀上。小家伙吓得捂住耳朵,却笑得咯咯响。程野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从一无所有到有了自己的铺子,好像做梦似的。
鞭炮刚放完,就有个骑着二八大杠的大叔停在门口:“小伙子,我这车子链条掉了,能修不?”
“能修!”程野赶紧迎上去,“您稍等,五分钟就好。”
他蹲在地上,熟练地把链条装回去,又往上面滴了点油,转了转脚踏板,链条顺滑得没一点杂音。“好了您试试。”他直起身,满手都是油污。
大叔骑上去蹬了蹬,笑着说:“比新的还顺!多少钱?”
“开张第一天,不要钱!”程野摆摆手。
“那哪行。”大叔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塞进他手里,“手艺这么好,以后我车子有毛病就来找你。”
程野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钱,心里暖烘烘的。这是他挣的第一笔钱,五块钱攥在手里,沉甸甸的像块金子。
刚送走大叔,又来个阿姨,说车胎漏气了。程野拿出打气筒,先给车胎打了点气,然后把轮子卸下来,放进装着水的盆里。“您看,这儿冒泡了,是被扎了。”他指着车胎上的小孔,动作麻利地把内胎扒出来,用锉子磨了磨,贴上补丁,再装回去,前后没超过十分钟。
阿姨看着修好的车胎,非要多给两块钱,说耽误他做生意了。程野笑着说:“下次您介绍街坊来就行。”阿姨乐颠颠地走了,临走前还拿了根胖婶炸的油条。
一上午来的都是街坊邻居,有修刹车的,有换辐条的,还有只是来送碗喜糖的。程野忙得满头大汗,林晚星就在旁边给他递工具、倒茶水,两人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他一伸手,就知道她要递啥扳手。
中午吃饭时,胖婶把饭菜端到了修车铺,摆了满满一桌子。红烧鱼、炖排骨、炒青菜,还有一大盆鸡蛋羹,说是给程野补补。大家围坐在折叠桌旁,王大叔举杯说:“祝小程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也祝大家身体健康!”程野举着茶杯,跟大家碰了碰,心里像揣了团火,暖得发烫。
吃完饭没歇多久,就来了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推着辆粉色的公主车,急得快哭了:“叔叔,我车闸坏了,下午还要上学呢。”
“别急,叔叔给你修得好好的。”程野赶紧放下手里的碗,检查了一下车闸,“是弹簧松了,紧一紧就好。”他用扳手拧了拧螺丝,又往轴里滴了点油,试了试车闸,“好了,你试试。”
小姑娘捏了捏车闸,“咔哒”一声,灵得很。她从书包里掏出个苹果塞给程野:“这是我妈给我带的,谢叔叔。”
程野看着苹果,突然想起李奶奶昨天给的那两个,现在还摆在窗台上。他把苹果递给小姑娘:“叔叔有,你拿着吃,上学别迟到了。”
小姑娘笑着跑了,粉色的裙子像只蝴蝶,消失在街角。林晚星看着程野手上的油污,掏出纸巾给他擦:“你看你,忙得连饭都没吃安稳。”
“没事,心里高兴。”程野抓住她的手,突然觉得这满手的油污都不脏了,“你看,咱这铺子真开起来了。”
下午的时候,林叔帮着做的留言板派上了用场。一个上班族急着去开会,把车子往门口一放,在板子上写了句“修后胎,晚上来取”,就匆匆忙忙走了。程野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这留言板就像个约定,藏着大家对他的信任。
快天黑时,程野算了算今天的收入,一共八十七块五。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盒里,锁好,藏在床底下——这是他和林晚星昨天商量好的,每天的收入都存起来,以后做本钱。
街坊们都走了,就剩他和林晚星收拾东西。程野把工具一件件擦干净,放回架子上,林晚星则把地上的纸屑扫起来,装进垃圾袋。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刚修好的自行车上。
“你看,向日葵又长高了。”林晚星突然指着门口的土地喊。
程野走过去一看,绿芽又长了半指,叶子舒展开来,像两只小手托着阳光。他蹲下来,用手指碰了碰叶子,软软的,带着点绒毛。“等它们开花了,咱就搬个桌子放这儿,晚上乘凉。”
“好啊。”林晚星蹲在他旁边,铜戒指在夕阳下闪着光,“我给你织个凉席垫,坐着舒服。”
两人就那么蹲着,看着绿芽,谁都没说话,可心里都像揣了蜜。程野突然想起早上挣的第一笔五块钱,想起小姑娘给的苹果,想起留言板上的字,突然觉得这修车铺就像个齿轮,和周围的一切紧紧咬合在一起,转得稳稳当当。
锁门的时候,程野把那枚音乐盒拿了出来。“今天是你生日,忘了给你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把红布解开。
林晚星接过来,拧上发条,“叮叮当当”的音乐在暮色里散开,两个小人转着圈,像在跳舞。“我早就忘了生日这回事了。”她笑着说,眼睛里却闪着光,“有你在,天天都像过生日。”
程野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这音乐盒的声音比鞭炮声还好听,因为里面藏着他们的日子,一点点往前转,转得甜滋滋的。
往回走时,路灯亮了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林晚星抱着音乐盒,程野推着自行车,偶尔碰到一起,就偷偷笑两声。
“明天我还来给你帮忙。”林晚星突然说。
“不用,你好好上课,我一个人能行。”程野摸了摸她的头发,“等周末你再来,我带你去买零件,教你认飞轮和链条。”
“好啊。”林晚星笑着说,“那我每天放学来给你送晚饭,总行了吧?”
程野心里一暖,使劲点头:“行!我等着。”
到了公交站,林晚星上了车,从窗户里朝他挥手,音乐盒的声音顺着风飘出来,叮叮当当的。“明天见!”
“明天见!”程野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慢慢走远,直到尾灯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往回走。
他推着自行车,走在路灯下,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路过早点摊,张大爷正收摊,看见他就喊:“小程,今天生意咋样?”
“挺好!”程野笑着说,“明天给我留两屉豆沙包。”
“得嘞!”张大爷挥挥手,“给你留热乎的!”
程野继续往前走,心里像揣了只小鸟,扑棱棱地欢实。他想起今天修的每一辆车,收到的每一句谢谢,想起林晚星给他擦汗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他修过的自行车,虽然偶尔会掉链条、爆胎,可只要用心打理,就能骑得稳稳当当,奔向很远的地方。
回到家,他把那八十七块五毛钱拿出来,一张张理平,放进铁盒里。然后从床底下翻出个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上:“开业第一天,收入87.5元。修车13辆,收到苹果1个,油条3根。”
写完,他把笔记本放回铁盒里,锁好,又塞回床底下。躺在床上,他摸着口袋里的铜丝,突然想给林晚星再做个小玩意儿,就做个自行车吧,车把上挂着向日葵,像他们俩的日子,永远朝着阳光的方向。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照在窗台上的苹果上,像撒了层银霜。程野看着天花板,好像能看见以后的日子:他在铺子里修车,林晚星在旁边看书,门口的向日葵开得金灿灿的,留言板上写满了字,铁盒里的钱越来越多,他们的日子就像上好油的链条,顺滑地往前转,转得甜滋滋、亮堂堂的。
想着想着,他就笑了,觉得这修车铺不仅修好了自行车,也修好了他的日子,把那些曾经缺的、坏的,都一点点补了起来,变成了现在这样,满满当当,全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