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站在李府门外,不知该不该进入,进去后说什么,怎么说。
事到临头反而踟躇不前。
他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万一她已经婚配了。
万一她并不喜欢他。
万一她父亲不同意。
万一……
思绪转变,原来这么多万一加起来,已经万九千了。
门房看苏雨站了老半天,开口道“公子来府上可是有事?”
苏雨硬着头皮说“有事……我想请教府上小姐是不是叫李清云……”
“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苏雨,劳烦同意一下你们小姐”说着他递上去一枚银币。
老爷说过,收礼办事的人可以滚。鉴于上一个门房的悲惨生活,他没收,也帮他传话去了。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一瞬间。
李清云一袭红裙,像个冲锋的飞翔的蝴蝶,飘然迅速的来了。
他看着她,仿佛昨日。
她看着他,好像一生。
苏雨想去拥抱她,但是两个人还只是同学。没有拥抱的理由……一时间情绪堵在胸口。
两人止步于身前一尺。距离刚刚好,他闻得到她散发的清香,她看得到他明眸的闪光。
相顾无言。暧昧和温暖在两人之间发酵,看上去如此美好……
能见眼前人,这一年风雨无阻的捕鱼,那一路风餐露宿的苦难,都成了泡影。影像背后是幸福的光晕,晕染的苏雨很是激动。
能见眼前人,这一年的相思苦闷,那一通斩钉截铁反对,都成了烟云。烟云背后是朝阳染红的彩霞,心砰砰跳的李清云很是激动。
二人异口同声道:“你瘦了……”
“咳咳,苏雨是吧,随老夫来。”情绪被打断,愕然还在苏雨脸上没有褪去。
但他只能尴尬的跟着李霁走进府邸。
李清云给了他一个安慰的鬼脸。
他不知道是,她自己都忐忑不安。
书房,三人落座。
李霁看着局促不安的苏雨,立刻给了他一个差评。
连老子都不敢正面相对,还想娶我的宝贝女儿?这就是你的决心?
李霁面无表情说道:“既然你有意清云,清云也喜欢你。我就给你个机会。”
苏雨和李清云相视,看到了对方的喜悦。有机会,总是好的。
李霁开口:“颜子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认为什么是天道?”
苏雨攥了攥衣角,新衣成褶“……”
李霁“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下面是什么内容?”
苏雨抿了抿嘴唇,口干舌燥“……”
李清云急得插嘴道“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李霁说“字如其人,来,写下李清云三个字。”
苏雨握笔,李清云研墨。
真瞎了商阳紫兔绒毫笔。真废了大好商阴河宣黄纸,白耗了商水云泥砚……
苏雨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觉得天都有些阴暗了。
见面的喜悦成了无能的愧疚。
然而李霁胜的毫无争议。
李霁取琴,拿谱。
《凤求凰》
李清云看着苏雨满头大汗的笨重的认真的拨着不成调子的杂音。
想笑又想哭。
她心疼的看着笨拙的他,汗流浃背的他。
……
算数,李霁胜。
李霁请他到室外。
骑马……御车……对于一个生长在水里的孩子,不言而喻。
射箭……苏雨准星可以,毕竟猎鱼也是瞄准。
回到书房。
“也就是说书生六艺,你除了射,什么也不行。”
苏雨:“……”
“那么你在老师那里学的什么呢?
我们师从一个人,老师不会厚此薄彼。那么就是你不学无术了。”李霁眼睛眯了起来,手指苏雨一声喝道:“看你衣着气度,手上老茧,必定也是贫苦之家。父母辛苦供你读书,你却不学无术!在应该学习的时候,全把精力放在追清云身上了,你想吃软饭一飞冲天?”
苏雨这时才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李霁一字一顿“我真的喜欢她!没有心机!”
李霁脸色稍稍好看“那你拿什么养活她!你想让她跟你苦一辈子?生活不是爱情能养活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你拿什么给她?
清云从小锦衣玉食,你凭什么认为她会跟你粗茶淡饭?
我又凭什么让我唯一的女儿跟你吃苦!”
苏雨第一次发现自己离开父母,只能养活自己,还是那种辛苦的,早出晚归的捕鱼。
这种无力,他没办法消除。他爱她才几年?有她父亲爱得深?
父母从小不曾短缺自己一口,重活也不曾让自己干过。一生积蓄供养自己读书。
苏雨已经没有理由也没有那么混蛋的去要求父母是刀圣大人,自己是清剑嫡传。
他突然很沮丧,原来这一年的辛苦捕鱼,可能买不起李清云嘴上红润的胭脂。这数十日的风餐露宿更是没法比她车马轻裘,踏春小游。
当爱的激情褪去,一年两年的余热能温暖冬天呜号的冷风?
她本是雪天里手捧红泥小火炉赏雪的千金,非要入住湿衾无干柴的破屋?
他想,纵使他际遇非凡,奋斗十年。可红颜易老,生活难销,此恨无解。
他突然痛恨当初以不学为乐的自己。如果时光能倒退,他会给自己一个耳光,两个耳光,三个耳光……
苏雨低着头,不敢看李霁,更不敢看李清云。
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抵不过李霁的审视,扛不住内心的羞愧,不敢看清云的失望眼神。
他说,告辞。
这两个字吐露出来,心被割裂,魂被打散。整个人失魂落魄踉踉跄跄。
原来,看到江陵城时笑得像个傻子的他,本来就是傻子啊。
“苏雨!”李清云带着哭腔,眼泪花了妆。
她不顾父亲在侧,起身抱住了他的背。
哭的稀里哗啦。
苏雨亦泪流满面,却没有回头。
李霁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想,也许明日需要去看看老岳丈。
当初自己也是这样,满脑子爱情。
于心不忍的他,终于开口“你不是会捕鱼?鲸鱼敢不敢?我让你加入覆鲸帮,去阵法感知灵气。若能踏入修行,你就有三年的时间努力。三年后再说!”
当这个溺水的孩子看到了那根稻草,他毫不犹豫的抓住了。大海上的惊涛骇浪,往他面上压来,他并不知道,他沉浸在希望里。
李霁给了苏雨回乡告知父母的时间,还借了他一匹马。
当苏雨回家的时候,李霁给王执事写了回信。
王府,王昱的父亲王堰在院子里看着信。他让下人喊儿子过来。
王昱对父亲行礼,一丝不苟。
王堰看着儿子,笑着摇摇头“咱们楚国可不要学那儒生,礼不要这么死板。你李叔叔说,清云意有所属,他不是很赞成,定了三年之约。若那年轻人有所成就,就应允了。
他给那人机会。但是他更钟意你。怎么改变清云的心,要看你。”
王昱说“你让我说喜欢清云妹妹什么,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早已不知不觉的爱上了她。得知她心有所属,我……唉!此事不提也罢。”
看着儿子苦恼的样子。
王堰动了邪念。王昱发现周围水灵气突然有些阴冷刺骨,他盯着父亲“请您不要妄动什么念头,我不想她伤心。您修的上善之水,我不想您破坏心境修为倒退。再说我只是放弃这三年。李叔叔眼光高着呢。”
苏雨经历了这辈子最窘迫的事情,但是此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周围景物倒退,他无心欣赏周围美景,也不在乎周围的目光,他只想与父母分享这个喜悦。用他蹩脚的骑术在马背上颠簸着。
数百里的路程,他用了三天。回家时,母亲正在一如既往的补网,而且院子里挂满了网。听到马蹄声,梅娘没有抬头,她还在织网,一部分卖,一部分自用。
最近丈夫网消耗很大。她知道苏父憋着一口气,她也不说,她也不知道怎么说。
自从儿子走了,夫妻二人对话都少了很多,也没有了什么笑容。吃饭时,丈夫也只是沉默的夹菜,沉默的挑鱼刺。于是她也憋着一口气,她织网,织很多的网……
马蹄声停在了自家门前,没有消失在远方。梅娘终于抬起头,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子,看着消瘦了很多的儿子。看着对她傻笑的儿子。
她笑着,笑着,眼泪滴下来。
苏雨下马,看着母亲的面容。才不见月余的她仿佛苍老了几年。
这一刻,他好像没那么迫切的想娶李清云了。
他看着母亲哭,他不知道怎么的觉得很难受。这是不同于被李霁无意识羞辱的窘迫。这是发自内心的自责。这是源自灵魂的不知所措。
他愧疚着,也无悔着。
就像他看到清云伤心的哭,也会忘了远方辛苦的父母。
他想得到的越多,就越难以顾全所有。
这是必然的失去,他不想,他要全部抓在手里,捧在心里。
如果说他的爱不够分,那是他的心不够大。他要去覆鲸帮,要去拥抱大海,他不要在小水沟里捉一辈子的鱼鳖虾蟹,他要去大海,要去捕鲸,要去猎鲨!
如果这三年覆鲸帮里能有所成就,就算娶不到清云,也要让父母衣食无忧!
苏雨泯着嘴,拥着母亲。轻声说“娘,我饿了。”
梅娘这才止住哭泣。慌忙的放下网,抹抹泪,擦擦手,对儿子说“娘给你做饭去!”
晚上,苏父满载而归,脸上却没有什么笑容。他还没进门,就冲着院子喊“梅娘,今天收鱼的李四又压价!说我最近收获多,鱼虾就没这么值钱,还说什么物以稀为贵,什么商地的布匹多了,农妇的就卖不出去,镇子上鱼虾多了价格也得便宜。娘希匹的!”
苏父平时不说脏话的。
但是他看着贱卖的鱼虾,不知道何时才能攒够那个不知道多少的彩礼。
也许永远攒不够,但是,积少成多的道理,是没有念过书的他也知道的。
苏父骂完正好进房子,看到马,正纳闷有什么贵客。就看到儿子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有些讪讪。
“回家就好,回来就好。明天跟我去捕鱼,找个附近十里八乡的婆娘,别学老子骂人,你读过书,别学我。这马咋回事?”他笨拙的安慰儿子,还以为他失败而归呢。
饭桌前,数道水乡人家河鲜菜肴,配上楚国之南的大米。
劳累了一天的苏父吃的很香,跑了三天的苏雨吃的很香,看着父子吃的很香的梅娘吃的也很香。
一阵吃喝,苏雨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去江陵城的见闻,“城里人很多,卖的啥都有,李清云家在城里很有地位。
她父亲也很热情,没有反对我们,还给我介绍进入覆鲸帮,去修行。
我这一修行最少三年,活出个样子来。 把你们都接进城里,住三进三出的大院子!
再请他几十个丫鬟仆役伺候你们!这不,她爹还给了我一匹马。让我回家给你们报个信。你们放心,我每月都会寄信给你们。”
父母详细问了苏雨见面的事情,苏雨眉飞色舞的介绍他是怎么被别人待见。人家是怎样客气的请他吃喝。
父母眼里孩子都是最优秀的,最值得骄傲的宝贝。于是也这么认为别人也是如此看。所以苏父骄傲的信以为真。
其中冷暖,也只有苏雨自知。
苏父苏母因为儿子的机遇而高兴,又因为分离而伤心。
这五味杂陈的,那是期待他出去闯荡自己的天空,又担心风雨雷电侵蚀他。
那是他们的孩子,终于要长大离开的孩子,终于不再需要父母庇护的孩子。
在家几天,梅娘尽心的做着大餐,苏父也没有出去打渔,他教授儿子各种高深的捕鱼技巧,江河通用,也许能用到大海里。
但是他不知道,覆鲸帮里的技巧能力有多高。可苏雨还是尽心的学着,陪着。
苏雨从没想过,往常度日如年的家庭平凡生活,过得这么快,快到他来不及陪父母,就要远去了。就要远去未知的路,去吃不一样的苦。尽管加入覆鲸帮是江陵城所有人的期望。但是成为人上人,付出的,他早已经有所准备。无非是一条命!
打马离家,忍住回头。
不见父母沉默便不会心酸。
他带了母亲做的干粮,拒绝了父亲给的钱币,就这么比第一次更忐忑的去了江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