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畅春园内,太液池水波光粼粼,映着湛蓝的天色和几缕舒卷的闲云,岸边叠石嶙峋,丹桂飘香,处处透着一种历经繁华后的沉静与疏朗。
云澈斜倚在澄心堂临湖的暖阁榻上,身下垫着柔软的秋香色锦褥,身上盖着一床轻薄的湖绉夹被。她虽不能视,但感知中,园子里的秋意却比常人更加丰富细腻。她能“听”到风吹过竹林飒飒的轻响,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的桂花甜香混合着泥土草木的清气,能“感”到阳光透过槛窗洒在身上的暖意,以及脚下地脉中,那股属于皇家园林特有的、平和而雍容的气韵流转。
距离那场惊天动地的“星陨之劫”,已悄然过去了五年。
五年光阴,足以让许多事情沉淀。朝堂之上,皇帝胤禛勤政苛察,雷厉风行,新政渐次推行,虽偶有波澜,但国势总体稳固,边陲安宁。后宫之中,皇后贤德,妃嫔各有其位,虽免不了些微小的波澜,却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而云澈自己,则在劫难平息、胤禛皇权彻底稳固后,于三年前的一个春日,主动向皇帝提出,欲移居畅春园静养,颐养天年。
她还记得当时胤禛的反应,那年轻的帝王在短暂的错愕与不舍后,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般的复杂情绪,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母亲更深沉的敬畏。他几乎是立刻应允,并下令将畅春园最好的澄心堂及周边景致悉数整饬一新,拨派了最妥帖的宫人内侍,务求太后起居万安。
云澈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日渐成熟、乾纲独断的胤禛而言,既是定海神针,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主动退居离宫,将紫禁城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舞台完全交还给儿子,是她作为母亲和太后的智慧,也是对这五年静心修炼、心境升华后的一种自然选择。
“铃铛儿,”云澈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五年过去,铃铛儿也已鬓角染霜,行事愈发沉稳。
“奴婢在。”铃铛儿应声近前,将一杯温热的参茶递到云澈手边,“娘娘,今儿天光好,可要奴婢扶您去园子里走走?池子里的芙蓉开得正好呢。”
云澈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温润的瓷壁,微微一笑:“不忙。就在这儿坐坐挺好。皇上今日可递了消息过来?”
“回娘娘,辰时初乾清宫的秦首领就来过了。说皇上昨夜批阅奏章至子时,今晨一切安好,让娘娘勿要挂心。还送来了新贡的洞庭碧螺春和几样苏式点心,说是娘娘素日喜欢的。”铃铛儿语气恭敬地回禀。
云澈颔首。这已成为惯例。胤禛虽国事繁忙,不能常来请安,但每日遣心腹太监前来问安、禀报起居、送上些时新物品,却是雷打不动。这是一种孝道,更是一种默契的联络。云澈从不细问朝政,只关心儿子身体,偶尔提点一句“勿过劳神”,胤禛也心领神会。
她抿了一口参茶,清甜微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心神微动,袖中那枚白色玉牌传来温润平和的触感,而识海深处,那片由星辰龟甲演化出的星图,也静静悬浮,光华内敛,与这园中的秋日晴空一般,宁静而高远。五年潜心感悟,她对璇玑之力的掌控已臻化境,不再需要刻意引动,心念所至,便能与天地气息自然交融。这畅春园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仿佛都成了她感知的延伸。
“弘历那孩子,有些日子没来了吧?”云澈放下茶盏,语气随意地问道。弘历,胤禛的第四子,今年刚满六岁,生得聪颖伶俐,玉雪可爱,是云澈晚年最大的慰藉和欢乐。
铃铛儿脸上露出笑意:“可不是么,有七八日了。听说前几日在书房里有些淘气,被师傅说了几句,皇上让他静心读书呢。不过小孩子心性,怕是早就憋坏了。奴婢估摸着,就这一两日,皇上准得放他过来给娘娘解闷。”
云澈嘴角不由泛起一丝慈和的笑意。想起那小孙儿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儿的样子,围着她说些童言稚语,或是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献宝般给她描述园子里新开的蝴蝶、池中游动的锦鲤,她这颗历经沧桑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对于这个孙子,她倾注了与对胤禛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情感,少了严厉的期许,多了纯粹的疼爱和守护。
正闲话间,阁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太监压低声音的禀报:“启禀太后娘娘,裕亲王福全在外求见。”
云澈微感讶异。福全如今是首席议政王,权重事繁,等闲不会轻易离京到离宫来。今日前来,必有要事。
“请王爷到外间暖阁奉茶,哀家稍后便到。”云澈吩咐道,在铃铛儿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片刻后,云澈端坐于外间暖阁的主位之上。裕亲王福全行礼后,在下首坐了。五年时光,这位王爷鬓边亦添了华发,但精神矍铄,目光依旧锐利,只是在对上云澈时,那份发自内心的恭敬甚至敬畏,比以往更甚。
“劳动王爷亲自前来,可是朝中有事?”云澈开门见山,语气平和。
裕亲王欠身道:“不敢劳动太后圣虑。朝中诸事虽繁,皇上皆处置得当。臣今日前来,一是循例向太后请安,二来……确有一事,关乎宗室,想请太后懿旨定夺。”
“哦?王爷但说无妨。”
“是。”裕亲王斟酌着词句,“乃是为着几位成年皇子的分府之事。按祖制,皇子成年当分封出宫,开府建牙。如今三阿哥、四阿哥(指弘时、弘历)年岁渐长,皇上之意,是想先行预备,择吉日良辰,为他们选定府邸,一应规制用度,也好早做安排。只是……这府邸选址,关乎风水气运,臣等不敢擅专,特来请太后示下。”
云澈静静听着,心中明了。皇子分府,看似家事,实则是国事,关乎未来朝局格局。胤禛将此事的最终裁定权交到她这里,既是尊崇,也是一种试探,想看看母亲对孙辈未来的安排有何意向。尤其是聪慧的弘历,他的府邸选址,更是敏感。
她并未立刻回答,指尖在袖中轻轻拂过玉牌。感知悄然延伸,并非去探查具体的风水吉凶,而是循着冥冥中与孙儿们那一丝微薄的血脉联系,感受着他们自身气运与这京城地脉的契合之处。片刻后,她缓声道:“皇子分府,乃成家立业之始,确需慎重。哀家以为,选址不必过分追求显赫之地,首要在于格局方正,气息祥和,利于静心读书、修养德行。具体方位……可着钦天监细加勘测,以坤宁、安定为要,远离市井喧嚣即可。王爷与皇上斟酌办理便是,不必过分拘泥。”
她这番话,避开了具体位置的指定,只给出了“方正、祥和、利修养”的原则,并将具体事务推还给钦天监和皇帝,既表达了关切,又丝毫不逾越,保持了超然的态度。
裕亲王何等精明,立刻领会其中深意,心中佩服太后处事的老练,躬身道:“太后娘娘慈训,臣谨记。定当依此意,会同钦天监妥善办理。”
正事议定,裕亲王又略坐了坐,说了些京中趣闻,便起身告退。
送走裕亲王,云澈重回内间榻上,心境并无波澜。这些朝堂宗室的事务,如今于她,已如园外清风,过耳不留痕。她更期待的,是明日,或者后日,那个蹦蹦跳跳的小身影,能穿过园中的桂花香,来到她的身边,用稚嫩的声音,唤她一声“皇祖母”。
夕阳西下,澄心堂内光影渐暗。云澈吩咐只留一盏小灯,她喜欢这种朦胧的静谧。秋夜的凉意透过窗纱漫进来,带着草木枯萎前最后的浓烈香气。
她知道,这畅春园的宁静,并非真正的与世隔绝。紫禁城的波诡云谲,天下大势的起伏,依然如暗流般,在她心镜中隐约映照。但此刻,她只想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闲,如同窗外那株老梧桐,历经风雨,终得栖身暖阳,叶落归根,安然等待冬藏,亦静候春发。
凤栖梧桐,其暖自知。这退休生活,便在秋日澄澈的景致与平和的心境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