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声叩击——一长,两短,一长——如同冰锥刺破寂静,精准地敲在云澈紧绷的神经上。不是“癸”字号的暗号,不是弟弟的急讯,更不是宫中惯用的通传。这是一种全新的、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规律和力量的信号。
是谁?!在这深更半夜,在她刚刚经历驼铃巷惊魂、身心俱疲、被严密监视的时刻,用这种方式找上门来?
云澈的心脏瞬间缩紧,全身肌肉绷如铁石。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指尖捏紧淬毒银簪,缓缓靠近窗边,屏息凝神。
窗外月光凄冷,庭院空寂,不见人影。
她犹豫片刻,牙关一咬,极其缓慢地推开一道窗缝。
窗外依旧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残雪掠过。然而,窗台上,却多了一件东西——一枚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饰、触手冰凉沉重的玄铁令牌!令牌的形状与她手中那枚“鬼面”令相似,却更显古朴厚重,正面只有一个深深的、仿佛用指尖硬生生抠刻出来的字——
“御”。
御?!云澈的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御前侍卫?!粘杆处?!还是…康熙本人的某种信物?!
这枚令牌的出现,比任何刀剑加身更让她感到恐惧!这代表着那双高踞九重、俯视众生的眼睛,已经彻底锁定了她!之前的试探、警告、甚至那场“恩典”出巡,都只是开胃小菜,此刻,真正的雷霆之威,已然降临!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枚沉重的令牌,翻转过来。令牌背面,同样用指尖刻着两个小字,力透铁背,带着一种冰冷的命令——
“卯时,南书房。”
卯时!天将亮未亮之时!南书房!康熙处理机要政务、召见心腹臣工之地!绝非妃嫔应踏足之所!
这不是邀请,这是传唤!是审判!是图穷匕见的最终时刻!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几乎让她窒息。康熙终于不再掩饰,要亲自下场了!他要什么?摊牌?逼供?还是…直接处决?
她死死攥着那枚冰冷刺骨的令牌,指甲因用力而发白。不能慌!绝不能慌!越是绝境,越需冷静!
她迅速分析局势:康熙用这种方式传唤,意味着他不想声张,事情仍有转圜余地。南书房虽是龙潭虎穴,但也是机会——直面皇帝的机会!辩解的机会!甚至…反击的机会!
她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她首先需要情报!关于南书房,关于康熙近日情绪,关于任何可能影响明日会面的蛛丝马迹!她立刻唤来那名曾为她打听消息的小太监,以“明日需早起,恐惊圣驾,询问陛下起居时辰”为借口,命其设法探听今日南书房可有异常、陛下心情如何。
小太监去而复返,带回的消息让云澈的心沉入谷底:今日午后,陛下于南书房召见裕亲王福全,密谈近一个时辰。裕亲王离去时,面色凝重。傍晚,陛下又独召“影”卫首领,直至深夜。“影”卫离去后,陛下竟罕见地杖责了一名奉茶失误的小太监!显然龙心不悦,甚至震怒!
裕亲王!“影”卫!康熙的怒火!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她!裕亲王可能透露了什么?“影”卫必然汇报了驼铃巷的“意外”!康熙已然掌握了部分情况,正处于暴怒和猜忌的顶点!
明日南书房之会,必然是狂风暴雨,九死一生!
云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推演着明日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及应对策略。康熙会如何发难?她会如何回答?如何辩解?如何引导?如何…在那位帝王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将祸水引向真正的目标?!
她需要证据!能证明自己“清白”或指向他人“罪证”的东西!她立刻取出从驼铃巷带回的矿石碎块和硫磺粉,用油纸小心包好。又将她默写下的、关于慈宁宫佛堂地面砖块异常、贺嬷嬷身上钥匙形状的草图找出。最后,她将那块沾着油污的粗麻布碎片贴身藏好。
这些“证据”虽不致命,但足以在关键时刻,作为抛出转移视线的诱饵!
她还需要一件东西——一件能护身,甚至能…在万不得已时,鱼死网破的东西!她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梳妆台上一支最普通的银簪上。她取下簪子,将其尖端在烛火上反复灼烧,然后浸入一种剧毒的草药汁液中(她早已暗中配制以备不时之需),淬炼成一件见血封喉的暗器!这是最后的手段,绝望的挣扎。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微亮。卯时将至。
云澈换上一身素净而不失庄重的宫装,薄施脂粉,掩盖住眼底的疲惫与惊惶,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镇定从容。她将令牌藏入袖中,深吸一口气,如同赴死之士,走向殿门。
门外,两名陌生的、面色冷峻的太监早已等候,见她出来,一言不发,只微微躬身,便在前引路。一路无言,气氛压抑得如同送葬。
南书房位于乾清宫西侧,此时天色灰蒙,宫灯未熄,将廊庑照得一片昏黄。守卫的侍卫目光锐利如鹰,审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引路太监在书房外停下,躬身道:“娘娘请稍候。”随即入内通传。
片刻,顾问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他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皇上宣召,娘娘…请吧。”
云澈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迈步踏入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无尽深渊的门槛。
南书房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如冰。康熙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她。明黄色的龙袍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充斥在每一寸空气中,压得人喘不过气。
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几本奏折和破碎的瓷片,显然是不久前龙颜震怒的痕迹。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云澈依礼跪拜,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沙哑。
“跪下!”康熙猛地转身,声音并不高昂,却如同冰雹砸落,带着雷霆般的震怒和冰冷的杀意!他目光如刀,直刺跪在地上的云澈,仿佛要将她生生钉穿!
“云嫔!朕给你的恩典,是不是太多了?!”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澈的心尖上,“协理六宫?准你出宫?允你侍疾?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嗯?!”
云澈伏地,额头触着冰冷的地砖,强迫自己声音颤抖,带着恐惧和“委屈”:“奴才愚钝…不知皇上所言何意…奴才一直谨守本分,不敢有违…”
“谨守本分?!”康熙猛地抓起御案上一本奏折,狠狠摔在她面前!“驼铃巷!木匠作坊!地下密室!你敢说与你无关?!‘影’卫亲眼所见!你还敢狡辩?!”
果然!直奔主题!雷霆万钧!
云澈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知道生死就在一线!她不能承认!但也不能完全否认!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逼出惊恐和难以置信的泪光,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驼铃巷?!皇上!奴才…奴才确实去了那附近!可那是…那是被迫的啊!”
“被迫?”康熙眼神冰冷,充满讥讽,“何人逼你?”
“是…是…”云澈仿佛极度恐惧,语无伦次,“奴才不知那是何地!奴才在大觉寺后山遭人袭击,滚落山坡,被一村妇所救,换衣指引…迷迷糊糊便走到了那巷子…见一院门开着,心中害怕,便进去躲避…谁知…谁知那地下竟有那般骇人景象!奴才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逃出…皇上明鉴!奴才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她将驼铃巷之行完全推给“遇袭”和“误入”,并赌咒发誓,增加可信度。
“遇袭?误入?”康熙冷笑,显然不信,“世间哪有如此巧合?!那袭击你的人呢?救你的村妇呢?!”
“奴才不知…当时混乱…奴才只记得那袭击者身手极好…那村妇…容貌普通,口音像是京西人士…奴才逃出后,便再未见她…”云澈继续编造,细节模糊,反而更显“真实”。
康熙死死盯着她,目光锐利得仿佛能洞穿灵魂。南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云澈压抑的抽泣声和康熙冰冷的呼吸声。
良久,康熙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森寒:“即便你所言属实,误入险地,为何不立刻报知‘影’卫?反而仓皇逃窜,遮掩行迹?你心中无鬼,何至于此?!”
致命一击!直指核心破绽!
云澈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她知道,这才是最关键的考验!她必须给出一个合情合理、又能触动康熙疑心的解释!
她猛地以头叩地,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一丝被冤枉的愤懑:“皇上!奴才不敢说!奴才…奴才在那密室之中,虽仓促一瞥,却似乎…似乎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样绝不该出现在宫外之物!奴才当时吓傻了,只恐说出来无人相信,反遭灭口之祸!奴才只想先保住性命,回宫后再…再想法禀报皇上啊!”
“哦?”康熙的眉头猛地一拧,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你看到了何物?!”
云澈仿佛被吓住,瑟缩了一下,才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奴…奴才好像…看到了一角…明黄色的…织物…像是…像是宫中的…样式…”
明黄色!宫中样式!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南书房之中!康熙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明黄色是帝王专属之色!宫中之物流出宫外,出现在那等隐秘作坊,其意味不言而喻!
“你看清楚了?!”康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怒!
“光线昏暗…奴才…奴才不敢确定…”云澈连忙低头,语气惶恐,“许是…许是奴才眼花看错…但…但那纹样…确实眼熟…”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既点出要害,又留有余地,反而更显可信。
康熙猛地转身,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这个信息冲击得不轻。他原本笃定的审问节奏被打乱了。宫中有内鬼,且地位不低,这个可能性显然比云嫔个人行为不端更让他忌惮和愤怒!
云澈伏在地上,心脏狂跳,知道第一关险险渡过。她成功地将康熙的怒火和疑心,从自己身上,引向了宫中某个隐藏的“大人物”!
然而,康熙毕竟是康熙,疑心极重。他很快压下情绪,重新转过身,目光更加深邃难测:“即便你所言非虚,你近日所为,也多有可疑之处!慈宁宫侍疾,你屡屡窥探佛堂库房;漱芳斋异动,你恰巧在场;如今又误入宫外秘窟…这一桩桩一件件,未免太过巧合!云嫔,你当真无话对朕说吗?!”
他再次施压,试图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云澈知道,必须再抛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诱饵,才能暂时保住自己。她仿佛被逼到绝境,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挣扎和恐惧,声音嘶哑:“皇上…奴才…奴才确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此事关乎宫闱安宁,奴才…奴才一直不敢妄言…”
“讲!”康熙厉声道。
“奴才…奴才在侍疾慈宁宫时,曾无意中…闻得太医院刘太医与一位姓贺的老嬷嬷低语…提及…提及‘地火’、‘癸水’等词…神色鬼祟…奴才当时不解其意,未曾深思…如今想来,结合那密室中所见…奴才…奴才心中实在害怕…”她将慈宁宫的异常 subtly 抛出,指向刘太医和贺嬷嬷,再次将祸水引向宫内,并与驼铃巷的“癸水”联系起来!
刘太医!贺嬷嬷!慈宁宫!康熙的瞳孔再次收缩!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云澈提供的碎片,与他手中可能掌握的其他线索,似乎正在隐隐吻合,指向一个更可怕的方向!
他死死盯着云澈,仿佛要判断她话语的真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南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轻微的脚步声,顾问行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皇上!皇上!慈宁宫急报!”
康熙眉头一拧:“何事?!”
顾问行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惶:“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突然晕厥!太医说是…似是中了暑邪之症!”
太皇太后晕厥?!早不晕晚不晕,偏偏在这个时候?!
云澈的心中猛地一沉!这绝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在此时制造事端,打断康熙的审问!是谁?!是保护她?还是…灭口的前兆?!
康熙的脸色瞬间大变,显然孝庄在他心中分量极重。他狠狠瞪了云澈一眼,厉声道:“你先滚回永和宫!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朕诛你佟佳氏满门!”
“嗻!奴才遵旨!”云澈如蒙大赦,连忙叩首,冷汗已湿透重衣。
康熙不再看她,急匆匆大步向外走去,显然心系慈宁宫。
云澈在太监的“护送”下,踉跄地退出南书房,走出乾清宫。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她几乎虚脱。
她知道,她暂时活下来了。她利用康熙的多疑和宫闱秘辛,险险过关。但危机远未解除。康熙的怀疑只是被转移,并未消除。而慈宁宫突如其来的“急报”,更是将局势推向了一个更诡异、更危险的方向!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永和宫,发现宫门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不止,苏麻喇姑面无表情地站在宫门口。
“娘娘回来了。”苏麻喇姑语气平淡,“皇上口谕:娘娘受惊,需安心静养。一应起居,由老奴亲自照料。外人一律不得探视。”
彻底的软禁!最高级别的监控!
云澈心中冰冷,知道自己已彻底沦为囚徒。她默默点头,走入宫门。
身后,宫门缓缓合拢,落锁之声沉重如墓。
永和宫,成了她的华美牢笼。
当晚,云澈在极度的疲惫和警惕中昏沉睡去。夜半时分,她猛地惊醒,仿佛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异响。
她屏息凝神,仔细聆听。
窗外风声呜咽,再无动静。
她悄然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月色下,庭院空寂,唯有积雪反射着冷光。
然而,在她窗台正下方的雪地上,似乎…多了一行极浅极淡的、仿佛用树枝划出的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并非文字,而是一个简单的图案——一圈涟漪,中心点着一个墨点。
水滴?中心点?
云澈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
这个图案…与她手中那枚暗红指南针上的符号,以及“癸”字号纸条上的“水滴”,何其相似!
这是…新的信息?!是谁留下的?!“影”卫?苏麻喇姑?还是…那个神秘的“癸”字号?!
这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感到一股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寒意,缓缓笼罩了这座冰冷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