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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包裹着意识,不断下沉。

云澈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虚无之中,身体的知觉遥远而模糊,唯有心口那一点冰冷的麻木和脸上隐约的灼热感,如同锚点,将她与残破的现实相连。

耳边似乎有声音,焦急、惶恐、压抑的哭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听不真切。偶尔能感受到冰凉湿润的帕子擦拭过额头,或是有人小心翼翼地将苦涩的汤药灌入她无法自主吞咽的喉间,引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其强烈、带着奇异清冽香气的刺激感猛地钻入鼻腔,强行刺破了混沌的黑暗!

是麝香混合着冰片等强效开窍醒神的药材!

云澈的眼睫剧烈颤抖了几下,用尽全身力气,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涌入,刺痛了她的眼睛。视野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麻喇姑布满焦虑和担忧的脸庞,她手中正拿着一个打开的、气味浓烈的小药瓶。旁边,孙院判和李太医皆是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

“醒了!贵人醒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宫女的声音响起,是挽翠。她跪在榻边,眼睛肿得像桃子。

云澈的视线缓缓移动,看到自己所在的仍是钦安殿旁的那间静室。窗外天光黯淡,似是黄昏,又似是黎明。

她想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灼痛,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快,温水!”苏麻喇姑立刻吩咐,亲自接过宫女递来的水杯,用小银匙一点点润湿云澈的嘴唇。

几口温水下去,云澈才感觉喉咙稍微舒服了些,积攒起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地问:“…皇上…地宫…”

苏麻喇姑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沉重,她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痛楚:“断龙石落下已近六个时辰了…侍卫和内务府的工匠想尽了办法,那巨石…纹丝不动…”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确认,云澈的心还是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绝望的情绪再次涌上,引得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渗出一丝暗红的血沫。

“贵人切勿激动!切勿激动啊!”孙院判急忙上前,声音发颤,“您体内的‘红颜殁’之毒已深入经脉,最忌情绪大动,否则会加速毒性攻心啊!”

云澈喘息着,努力平复翻涌的气血。她抬起沉重麻木的手臂,想要触摸自己的脸。

苏麻喇姑会意,默默递过一面铜镜。

镜中的面容,让云澈自己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苍白的面颊上,那暗红色的纹路已然变得清晰无比,如同用最细的朱砂笔精心勾勒出的破碎花瓣,从耳后蔓延至下颌,甚至向着脖颈延伸。它们在她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悄然“盛放”得更加妖异夺目。与之形成恐怖对比的是她那双失去神采、写满虚弱和绝望的眼睛,以及毫无血色的嘴唇。

“净尘道长…说…四十九日…”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李太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贵人!那…那是毒性完全发作的极限之数!净尘道长后续又补充言道,此毒一旦显形,七日之内若无缓解压制之法,红纹便会遍及全身,侵入心脉,届时…届时便真是大罗金仙也难救了!如今…如今已过去一日了!”

七日!

云澈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黑。四十九日已是绝望,这七日之限,简直是立刻将她推到了鬼门关前!

“皇上…还在里面…”她喃喃道,巨大的悲痛和自责淹没了她。康熙若因她而死,她即便能多活六日,又有何意义?届时等待她的,同样是万劫不复。

“嬷嬷…”顾问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同样沙哑疲惫,“…慈宁宫来人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已知晓此事,传苏麻喇姑嬷嬷即刻过去回话!”

苏麻喇姑身体一僵,脸色变得无比肃穆。孝庄太皇太后此时被惊动,局面将更加复杂难测。

她深吸一口气,对云澈柔声道:“贵人,您刚醒,千万保重自身。老身必须去回太皇太后的话。您…您先安心休养,万事…总有办法。”这话说得她自己都缺乏底气。

苏麻喇姑匆匆离去,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云澈粗重的喘息声和太医、宫女们压抑的啜泣。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云澈残存的意识。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就这样坐以待毙?

不!不能!

强烈的求生欲和负罪感让她猛地挣扎起来,吓得太医和宫女连忙上前按住她。

“笔记…舅舅的笔记…”她猛地抓住挽翠的手,眼中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皇上…皇上之前看过的…那本笔记…在哪里?!”她记得康熙让顾问行将笔记收好送至南书房,但或许…或许还有副本?或者舅舅还有别的记载分散在其他地方?那本笔记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与“红颜殁”相关的线索!

挽翠被问得一愣,茫然摇头:“奴婢…奴婢不知…”

就在这时,静室那扇曾经被投递过字条的窗户,又是极其轻微地“咔”了一声!

屋内众人此刻精神都高度紧张,立刻全都扭头望去!

只见窗棂缝隙中,再次被塞入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什么人?!”一名守在外间的侍卫厉声喝道,脚步声迅速朝窗外追去。

挽翠离得最近,战战兢兢地上前捡起那个油纸包,犹豫地看向云澈。

“打开…”云澈死死盯着那油纸包,心中既有恐惧,又有一丝病急乱投医的期盼。

挽翠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并非字条,而是几颗黄豆大小、色泽乌黑、散发着奇异苦涩气味的药丸。油纸内壁,依旧有一行熟悉的字迹:

“一日一丸,可缓红纹蔓延之速,延你三日之命。若想得真正解药,今夜子时,冷宫废井旁——过时不候。”

没有落款,但那字迹和语气,毫无疑问还是文玉!

她竟然还敢来!她竟然如同鬼魅般,一次次穿透这严密的守卫!

那药丸…是真是假?是缓解,还是另一种更阴毒的穿肠毒药?

侍卫很快回来,面色难看地禀报:“未能追上,对方身法太快,对宫中路径极其熟悉…”

云澈看着那几颗乌黑的药丸,心中天人交战。

吃,可能立刻毒发身亡。不吃,七日内必死无疑。

文玉要杀她,早就可以得手,何必多此一举用这种缓慢的奇毒?或许…这药丸真的能延缓毒性?她需要时间,哪怕多一天,多一个时辰,也可能等到转机!也可能…等到地宫里的消息?

赌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挽翠道:“…拿一颗…给我。”

“贵人!不可!来历不明之物,万万不可啊!”孙院判急忙阻止。

“…给我…”云澈眼神坚定,语气不容置疑。她已别无选择。

挽翠眼泪汪汪,颤抖着取出一颗药丸,在李太医递上的温水帮助下,喂云澈服了下去。

药丸入口极苦,随即化作一股奇特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那暖流所过之处,原本冰冷麻木的感觉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些许,连带着胸口的憋闷感也减轻了一分。

云澈仔细感受着身体的变化,并未出现预想中的剧痛或其他不适。反而那不断向上蔓延的麻木感,似乎真的停滞了下来。

这药…似乎真的有效!

文玉没有骗她?不,她绝不会如此好心!这不过是吊住她性命的诱饵,只为让她不得不去赴那子时之约!

但无论如何,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收好…”她示意挽翠将剩下的药丸仔细收起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器碰撞和呵斥声!

一个身影不顾侍卫的阻拦,猛地冲入了静室!

来人竟是纳兰容若!

他浑身尘土,衣衫有多处破损和暗红色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他显然经历了极大的艰难才得以脱身!

“容若!”云澈失声惊呼,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你怎么出来的?!皇上呢?!皇上怎么样了?!”

纳兰容若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云澈榻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贵人!皇上…皇上暂时无恙!地宫之下另有出口,皇上命我拼死突围出来报信!”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皇帝无恙!还有出口!

云澈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光芒,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

“太好了!皇上洪福齐天!”顾问行激动得老泪纵横。

“快!快去禀报太皇太后!”苏麻喇姑不在,顾问行立刻吩咐手下。

纳兰容若却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锁定云澈,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灼,他接下来的话,如同又一盆冰水,将众人刚刚升起的希望彻底浇灭:

“但是贵人!地宫之下…我们遭遇了‘主人’派出的高手埋伏!血战惨烈!皇上…皇上为了掩护我突围,被逼入了地宫更深处…那里…那里充满了前明遗留的诡异机关和毒障!我们…我们失去了皇上的踪迹!”

“而且…”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言,目光痛苦地落在云澈脸上那妖异的红纹上,“皇上在失散前,拼死从一处秘格中找到了这个!”

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不足巴掌大的、色泽古旧的紫檀木盒,盒盖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与他拼死带出的消息相比,这盒子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纳兰容若将盒子捧到云澈面前,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解药,没有药方。

只有一小卷色泽暗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古老丝绸,上面用已经有些模糊的墨迹,绘制着一幅极其复杂、标注着无数细小注解的——

人体经络图。

而那经络之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数百个细小的红点,旁边是更微小的篆字注释,如同星辰布满了夜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这卷古老的经络图上,不明所以。

纳兰容若的声音带着泣血般的绝望,揭开了这卷图册背后,那比“红颜殁”本身更加残酷的真相:

“皇上让我务必交给您…净尘道长在混乱中辨认出,这是…这是‘红颜殁’唯一记载于世的…解毒之法…”

他深吸一口气,巨大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

“…但此法…此法非药石可解!需精擅医道、针砭之人,依据此图,以金针度穴,刺遍图上所载三百六十五处‘劫穴’…引毒归经,再辅以特殊药浴蒸熬,方有一线生机…”

“然…然…”他的眼泪终于滚落,“然施术过程凶险万分,稍有差池,毒气攻心,立时毙命!且…且最为重要的是…此解毒过程,漫长而痛苦,需…需整整七日七夜,不能间断!”

纳兰容若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望着云澈,一字一句,如同最终审判:

“而能施行此术、且皇上唯一指定…能托付性命之人…”

“…只有您自己!”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残酷至极的解毒方法惊呆了。

云澈怔怔地看着那卷布满红点的经络图,又缓缓抬起自己那已然开始麻木颤抖的双手。

要她用这双被毒素侵蚀、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在自己身上刺下三百六十五针?还要持续七日七夜?

这哪里是解毒?

这分明是比毒发本身更加漫长、更加痛苦的…

凌迟!

而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中,纳兰容若看着她,又缓缓补充了一句,将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碾碎:

“皇上还让我转告您…地宫出口已被‘主人’之人发现并重兵把守…他…他恐怕无法按时归来…”

“七日之内…若皇上未能归来为您护法…”

“…此法…亦无法施行…”

希望升起,然后以更惨烈的方式破灭。

唯一的生路,就在眼前,却苛刻到令人绝望,并且它的另一端,紧紧攥在那个同样身陷绝境、生死未卜的帝王手中。

云澈望着那卷古老的经络图,又想起文玉送来的那几颗能延命三日的药丸,和子时冷宫之约。

摆在她面前的,是三条路。

等待康熙归来,施行那九死一生的金针渡劫之术?——希望渺茫,近乎幻想。

服下文玉的药,去赴那显然是陷阱的冷宫之约?——与虎谋皮,自投罗网。

还是…就此放弃,安静地等待那“红颜殁”在七日后,将她这具皮囊最后一丝美丽燃烧殆尽?

油灯的火焰在她空洞的瞳孔中跳跃。

那卷古老的经络图,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下,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痛苦与…

…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

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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