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三年,深冬。塞北的风裹着鹅毛大雪,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割肉。沈砚之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勒住缰绳,胯下的枣红马在雪地里刨着蹄子,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
他是沈家第六代孙,自幼随父在京城经商,此次受父命来塞北采买皮毛,却在翻越阴山时遭遇暴风雪,与商队走散。眼前是茫茫雪原,分不清方向,唯有远处隐约的狼嚎,提醒着他处境的凶险。
“驾!”沈砚之咬牙一夹马腹,试图寻找避风之处。不知走了多久,风雪渐小,前方竟出现一处破败的山神庙。他心中一喜,催马奔过去,刚翻身下马,便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
意识模糊间,他似乎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扶起,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不像寻常女子的脂粉味,倒像雪后松林里的气息。
再次醒来时,山神庙内燃着一堆篝火,火上烤着一只野兔,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他动了动手指,发现身上的狐裘被盖在身上,而火堆旁,坐着一个身着素白狐裘的女子。
女子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发尾沾着些许雪粒。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沈砚之只觉呼吸一滞——那是一张极美的脸,眉眼清冷,肤色胜雪,一双眸子像寒潭里的碎冰,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你醒了?”女子开口,声音清冽如泉水,“喝碗热汤吧,暖暖身子。”她递来一只粗瓷碗,碗里是野兔汤,香气扑鼻。
沈砚之接过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他感激地说:“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芳名?为何独自一人在此处?”
女子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叫白灵。家就在这阴山脚下,大雪封山,便在此处避一避。”
沈砚之并未多想,只当她是附近猎户的女儿。接下来的几日,暴风雪接连不断,两人被困在山神庙中。白灵似乎对这一带极为熟悉,每日出去都能带回猎物和枯枝,还能找到干净的水源。沈砚之则帮着生火、烤肉,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他发现白灵虽话少,却心思细腻。见他衣物单薄,便用自己的狐裘边角,为他缝了一副护膝;见他思念家乡,便坐在篝火旁,给他讲塞北的传说——讲雪山里的精怪,讲松林间的狐仙,讲风雪中相守的恋人。
“听说这阴山深处,住着千年狐仙,能化为人形,若是有人对它有恩,它便会以身相报。”白灵说着,眼神落在沈砚之身上,带着几分探究,“沈公子,你信这些传说吗?”
沈砚之笑了笑,摇了摇头:“不过是民间故事罢了。这世上哪有什么狐仙,若真有,也该像白灵姑娘这般善良。”
白灵的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不再说话。篝火的光芒映在她脸上,柔和了她清冷的眉眼,让沈砚之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愫。
几日后,风雪终于停歇。沈砚之知道,他该离开了。临行前,他看着白灵,心中满是不舍:“白灵姑娘,此番多谢你相救。我这就去寻商队,待采买完毕,定会来找你,带你去京城,过好日子。”
白灵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沈公子,你我萍水相逢,不必如此。京城繁华,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我说到做到!”沈砚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那是沈家的传家宝,玉质温润,雕着一朵桃花,“这枚玉佩你拿着,就当是信物。等我回来,定用八抬大轿娶你。”
白灵接过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桃花纹,眼中泛起泪光:“好,我等你。你一定要回来。”
沈砚之翻身上马,回头望去,白灵站在雪地里,素白的狐裘与白雪融为一体,像一朵雪中绽放的梨花。他挥了挥手,催马远去,却没看到,白灵身后的雪地里,悄然浮现出一条白色的狐尾,又迅速消失。
沈砚之很快找到了商队,顺利完成了采买。可他刚准备返回阴山,却接到家书,说父亲病重,让他即刻回京。他心中焦急,只得暂时放下白灵,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回到京城后,父亲的病时好时坏,家中的生意也需要他打理,他根本抽不开身。这一耽搁,便是三年。期间,他多次想派人去阴山寻找白灵,却都因各种事情耽搁。他时常拿出那枚玉佩,想起白灵清冷的眉眼,心中满是愧疚。
三年后,父亲痊愈,家中生意也步入正轨。沈砚之再也按捺不住,亲自带着人马,备上厚礼,前往阴山寻找白灵。
可当他来到当年的山神庙时,却只看到一片荒芜。庙宇早已坍塌,雪地里没有任何人迹。他四处打听,附近的猎户都说,从未见过名叫白灵的女子,只有老人们说,阴山深处确实有狐仙传说,每逢大雪,便会有白衣女子在山神庙附近出现,却无人敢靠近。
沈砚之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不甘心,带着人马在阴山深处搜寻了数日,却始终没有找到白灵的踪迹。
这日,他来到一处山洞前,洞口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却隐约能闻到一股熟悉的冷香。他心中一动,推开积雪,走进山洞。
山洞内空荡荡的,只有石壁上刻着几行字,字迹娟秀,正是白灵的笔迹:“沈郎亲启,吾本阴山一白狐,修行千年,化为人形。那年大雪,蒙君相救,心生爱慕,便以人形相伴。君许京城之约,吾信之,守之。然人狐殊途,君父病重,吾不敢现身相扰,恐惊君家。今君寻来,吾已寿元耗尽,即将魂飞魄散。此玉佩,乃君家传家宝,吾不敢留,还君。愿君此后平安顺遂,岁岁无忧。白灵绝笔。”
石壁旁,放着那枚桃花玉佩,玉佩上沾着几滴早已凝固的血迹,像是泪痕。
沈砚之看着那些字,如遭雷击,手中的玉佩“啪”地掉落在地。他终于明白,白灵为何说京城不是她该去的地方,为何她对阴山如此熟悉,为何她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清冷——她根本不是猎户的女儿,而是修行千年的白狐!
他想起她为他缝护膝时的温柔,想起她讲传说时的眼神,想起她在雪地里送他离开的模样。原来,她早已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是他自己不信;原来,她一直在等他,却因为人狐殊途,不敢现身;原来,她的寿元耗尽,竟是因为等他,耗尽了修行!
“白灵!白灵——!”沈砚之跪在地上,朝着山洞深处大喊,声音嘶哑,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山洞外,风雪再次袭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像是在为这段人狐之恋哀悼。
他在山洞里待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手中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泪水早已流干。他终于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他许下的京城之约,成了她一生的执念;他的耽搁,成了她魂飞魄散的根源。
离开阴山时,沈砚之将那枚玉佩系在腰间,贴身佩戴。他再也没有回京城,而是在阴山脚下定居下来,守着那座破败的山神庙,守着对白灵的思念。
每年大雪时节,他都会来到山神庙,点燃篝火,烤着野兔,像当年那样,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白灵,今年的雪又下大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我终于明白了你说的传说,原来真的有狐仙,真的有以身相报的爱恋。是我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久,让你耗尽了寿元。我会在这里守着你,守着我们的约定,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风雪中,似乎有清冷的声音在回应,又像是风声的错觉。沈砚之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握住一片冰冷的雪花。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缕白色的狐魂正站在雪地里,看着他,眼中满是温柔与不舍。她的寿元虽尽,却因那份执念,化作一缕孤魂,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平安顺遂,看着他岁岁无忧,正如她在绝笔中所写的那样。
人狐殊途,一诺成殇。这段跨越种族的爱恋,没有圆满的结局,却在阴山的风雪中,留下了一段令人心碎的传说。每年大雪,山神庙附近总会传来淡淡的冷香,像是白灵的气息,提醒着世人,曾有一只白狐,为了一个承诺,耗尽千年修行,守了一生,等了一生,最终魂飞魄散,只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思念,在风雪中,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