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三年,春和景明。
京城沈府的后花园里,桃花开得正盛,千树万树,灼灼其华,如云霞般铺展在青砖黛瓦间。暖风拂过,粉色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石桌上、秋千上,也落在树下那对并肩而坐的少年少女身上。
沈清辞穿着一身藕荷色罗裙,鬓边簪着一朵新鲜的桃花,指尖捏着一枚绣针,正低头为手中的锦帕绣着花样。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停歇在花瓣上的蝶。
“清辞,你绣的是什么?”
温润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澈。萧彻坐在她身边,身着月白色锦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眉眼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他是当今四皇子,虽身在潜邸,却已显露出不凡的气度,只是在沈清辞面前,那份疏离与锋芒尽数褪去,只剩下纯粹的少年意气。
沈清辞抬起头,眼中带着笑意,将锦帕递到他面前:“你看,是小龙。”
锦帕上,一条小小的龙纹已初见雏形,针脚细密,神态灵动,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萧彻接过锦帕,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绣线,指尖感受到布料的柔软与绣线的细腻,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真好看,”他笑着说,“清辞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帕子,是给我的吗?”
沈清辞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你上次说,书房里缺一方帕子,我便想着给你绣一方。只是还没绣好,等绣完了,再给你。”
“好,”萧彻将锦帕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我等着。等你绣完了,我便日日带在身上,片刻不离。”
沈清辞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继续刺绣。萧彻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看着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心中满是安宁与欢喜。
他与沈清辞相识于三年前的上元灯节。彼时,他刚从边关回来,一身风尘,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那个提着兔子灯、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女。她像一束光,瞬间照亮了他灰暗的心境。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吏部尚书沈大人的嫡女,沈清辞。
自那以后,他便常常以拜访沈大人为由,来沈府做客。沈大人是他的恩师,对他十分器重,也看出了他对自家女儿的心意,只是不点破,任由他们相处。
他喜欢看她在桃花树下刺绣的样子,喜欢听她软糯的声音,喜欢和她一起在花园里散步,谈论诗词歌赋,畅想未来。在她面前,他不用伪装,不用算计,可以卸下所有的防备,做最真实的自己。
“萧彻,”沈清辞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你以后,想做什么?”
萧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指的是朝堂之事。他沉吟片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我想辅佐太子,匡扶社稷,让百姓安居乐业。若是有机会,我也想镇守边关,保家卫国,不让外敌入侵。”
沈清辞抬起头,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心中满是敬佩:“你一定会做到的。我相信你。”
萧彻看着她信任的眼神,心中一暖,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小巧而柔软,微微有些冰凉。沈清辞浑身一僵,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清辞,”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也带着一丝期待,“等我功成名就,我便向沈大人提亲,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做我唯一的妻。往后余生,我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沈清辞的心跳瞬间加快,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看着萧彻认真的眼神,看着他眼中映着的漫天桃花,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
一个“好”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萧彻心中大喜,紧紧抱住了她。桃花花瓣落在他们的肩头,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清香与少年少女纯粹的爱意。
“清辞,”萧彻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我们成亲了,我便在府里种满桃花,让你日日都能看到这么美的景色。我们一起赏花、读书、下棋,再也不分开。”
“嗯。”沈清辞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她以为,他们会像所有寻常的恋人一样,历经波折,最终相守一生。她以为,桃花会年年盛开,他们的爱情也会永远保鲜。
可她没想到,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暗中悄然转动,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浩劫。
那一日,阳光正好,桃花灼灼,他们在桃花树下许下了一生一世的约定。那一日的风,是暖的;那一日的花,是艳的;那一日的誓言,是真的。只是那时的他们,都还太年轻,不知道世事无常,不知道人心险恶,不知道有些约定,终究会被现实击碎,有些爱情,终究会被岁月辜负。
往后的日子里,萧彻依旧常常来沈府,两人依旧在桃花树下相伴。沈清辞为他绣完了那方龙纹帕子,他果然日日带在身上,就连上朝也不例外。他为她摘最艳的桃花,为她买最甜的点心,为她讲述边关的趣事,为她描绘未来的蓝图。
他们一起在秋千上荡漾,看花瓣纷飞;一起在书房里读书,谈古论今;一起在月下散步,诉说心事。那段时光,是沈清辞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也是萧彻心中最温暖的回忆。
天启十五年,秋。
太子与几位皇子的争斗日益激烈,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沈大人作为太子的恩师,自然成为了其他皇子的眼中钉。萧彻深知其中的凶险,多次劝沈大人远离太子,可沈大人为人正直,不愿背弃太子,终究还是卷入了这场宫闱倾轧之中。
那一夜,沈府火光冲天,哭喊声响彻云霄。太子被人陷害,谋反的罪名被扣在了他的头上,而沈大人作为太子的恩师,自然也难逃干系。御林军包围了沈府,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将沈大人逮捕,沈家满门被押赴刑场。
沈清辞被忠心的老管家偷偷从后门送走,她趴在马车上,看着火光冲天的家,看着被押走的亲人,心中充满了绝望与痛苦。她想要回去,想要和家人一起赴死,却被老管家死死拦住。
“小姐,您不能回去!您是沈家唯一的希望!您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老爷和夫人报仇!”
老管家的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悲痛。沈清辞看着他,眼泪掉了下来:“那萧彻呢?他会帮我们吗?”
她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希望那个在桃花树下对她许下一生一世承诺的少年,会站出来保护她,保护沈家。
可她没想到,她等来的,却是萧彻与其他皇子结盟的消息。他不仅没有为沈家求情,反而借助这场风波,巩固了自己的势力,成为了这场宫闱斗争中的最大赢家。
沈清辞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她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对她温柔备至、许下海誓山盟的少年,会如此冷漠无情。她不知道,萧彻其实是身不由己,他若是为沈家求情,只会被太子的敌人视为同党,不仅救不了沈家,反而会连累自己。他只能选择隐忍,选择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为沈家报仇。
可沈清辞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沈家遭难,她的亲人惨死,而她深爱的人,却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明哲保身,甚至借助这场风波,步步高升。
她心如死灰,在老管家的护送下,一路颠沛流离,逃离了京城。她以为,她再也不会回到这座伤心之城,再也不会见到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人。
可命运弄人,三年后,萧彻登基为帝,派人四处寻找她的下落。当御林军找到她时,她正在江南的一座小镇上,以刺绣为生,过着清贫却安稳的日子。
她被带回了京城,送入了皇宫,成为了一名官婢。再次见到萧彻时,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而是成为了一位冷漠威严的帝王。他看着她,眼中没有了当年的温柔与欢喜,只剩下冰冷的恨意与疏离。
他以为,她当年是故意离开他,是为了投靠其他皇子;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都是假的。而她以为,他当年是为了权力,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爱情。
误会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彼此伤害,彼此折磨。
桃花依旧年年盛开,只是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温度。那些在桃花树下许下的誓言,那些曾经的甜蜜与欢喜,都化作了如今的痛苦与悔恨。
后来,沈清辞为了救萧彻,死在了他的面前。直到她死后,萧彻才查明了当年的真相,才知道她当年的离开,是为了保护他;才知道她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过。
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她。
多年以后,萧彻坐在沈清辞的陵寝旁,手中紧紧攥着那方龙纹帕子。帕子上的龙纹依旧清晰,只是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他想起了当年在沈府后花园的桃花树下,那个穿着藕荷色罗裙的少女,那个为他绣帕子的少女,那个对他许下一生一世承诺的少女。
他想起了她温柔的笑容,想起了她软糯的声音,想起了她眼中的光芒。
泪水再次掉了下来,砸在帕子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清辞,”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当年的桃花,开得真好。当年的你,笑得真甜。”
“若是时光能够倒流,我宁愿放弃这江山,放弃这权势,只想和你一起,在桃花树下,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可时光不能倒流,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风穿过皇陵,带来了淡淡的桃花香,仿佛是故人的思念,萦绕在他的身边。他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桃花树下的少女,她笑着向他伸出手,轻声说:“萧彻,你来了。”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握住她的手,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
桃花灼灼,旧岁温暖。那些曾经的美好,终究只能成为回忆,留在岁月的长河中,成为他此生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而那段跨越生死的爱恋,也只能在传说中,被后人一遍遍提起,一遍遍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