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山西麓,三百步外,一脉碧蓝溪潭静卧山坳。
潭水澄澈如镜,倒映着两岸苍松翠柏的虬枝劲影。
潭心处,一块丈许见方的墨色巨石半浸水中,石顶覆着薄薄一层紧实土壤,一株清灵草亭亭玉立,周身萦绕着明明灭灭的莹润光晕。
那清灵草已近成熟。七片叶瓣舒展如翠玉,边缘流淌着月华般的银白流光。
草茎隐现淡紫脉络,顶端三枚草籽饱满欲滴,剔透更胜晨露。
灵气流转间,光晕将周遭潭水也染上细碎荧光,涟漪荡漾,整株草宛如沉在碧波中的夜明珠,散发的气息清冽沁人,连空气都似乎被涤荡一净。
池漫兮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腰间储物袋上反复摩挲,目光死死锁住潭心那抹灵光,眼尾因兴奋泛起薄红:“哥,你看那光晕,流转得如此匀净!用它炼出的清灵丹,定能换到你晋升化神所需的丹药!”
脚下的树枝随之轻颤。
池修远的手沉稳地按上妹妹肩头,视线锐利地扫过潭面。
水面平静,唯有微风撩起的细碎波纹。
然而这过分的宁静,反让他心头那丝警惕绷得更紧。
“再等等,”池修仙声音压得极低,目光穿透清澈潭水,落向巨石底部隐约的石缝,“水深至少三丈,巨石周遭水流滞缓,底下未必干净。”
池漫兮撇了撇嘴,强压下立刻冲过去的冲动,但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紧盯着那株灵草:“能有什么?顶多就是条碧水灵蛇,青罗峰那次,我一剑就挑了三条!”
“簌簌——”
“有人!”池修远眉峰骤然锁紧,不动声色地将妹妹往身后拉了半步。
潭水对岸,灌丛晃动,一行五人鱼贯而出。
为首两人,一个山羊胡老者,面相刻薄,另一个身材魁梧,络腮胡几乎遮住半张脸,他们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齐刷刷钉在潭心那株清灵草上。
池漫兮瞳孔一缩:“钱壮飞?……他怎么和杨老邪……”未完的话被池修远捂在嘴边。
池修远食指竖在唇前,眼神凝重地摇了摇头。
“哈哈哈,杨长老,这次多亏您妙计,替我除掉了池修远那根眼中钉!”钱壮飞粗声大气,与那山羊胡老者并肩而行,神态恭敬中带着谄媚,“您放心,等回去,您要的那件东西,我钱壮飞定当双手奉上!”
杨老邪捋了捋稀疏的山羊胡,对钱壮飞的奉承显然极为受用,矜持地哼了一声:“钱团主客气了。”
“池修远那厮,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自是人人得而诛之。老夫不过顺水推舟,略施小计罢了。”
“啊,对对对!杨长老说得在理。”钱壮飞连连点头,随即看向潭心,眼中贪婪更盛,“杨长老,这宝贝眼看就要熟了,待会儿采摘,可还得仰仗您老神通,我钱壮飞和这几个兄弟,定当全力相助。”
杨老邪眯着眼,志在必得:“好说,好说。有诸位相助,一株清灵草,手到擒来。”
二人话音刚落,一缕极淡的异香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初闻似晨露浸润过的青竹,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
瞬息之间,这香气变得无比馥郁醇厚,仿佛将整座山林的晨雾、草木精魂都揉碎其中。
香气随风钻入在场每个人的鼻腔,令人精神一振,心头浊气尽消,连体内灵力流转都轻快了几分。
再看那清灵草,七片叶瓣猛然舒展到极致,边缘的月白流光瞬间凝实如实质。
草茎上淡紫色的脉络突突跳动,似有活物在内奔涌。
顶端三枚草籽变化最为惊人,剔透的冰晶质感褪去,表面浮现蛛网般细密的乳白灵纹,迅速蔓延包裹,使得草籽显得愈发圆润饱满。
当那异香浓郁到顶点时,草叶与草茎的光华骤然向内一收,尽数没入那三枚草籽之中。
原本四溢的清香也仿佛被无形之力收束,化作一股精纯无比的灵息,如烟似雾,缭绕在巨石周遭,昭示着它彻底的成熟。
树上,池氏兄妹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而潭边五人,则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狂喜。
杨老邪眼中精光爆射,身形如电,毫不犹豫地腾空而起,直扑潭心巨石。
眼看灵草唾手可得,杨老邪的手几乎触到那莹润的草叶——
“嗡!”
异响骤起!墨色巨石周遭的潭水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
不,并非简单的沸腾!
而是无数指节大小、通体透明的奇异虫豸从石缝中疯狂涌出。
它们体内贯穿一条细细的银色灵线,成千上万只汇聚,如同瞬间爆开的一片流动的银雾。
正是清灵草的守护者——银线水虿!
杨老邪猝不及防,护体灵光只来得及闪烁一下,便被那片银雾狠狠撞上。
一声沉闷的巨响,他胸口如遭雷亟,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岸边岩石上,“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钱壮飞大惊失色,慌忙冲过去扶住他:“杨长老!您怎么样?”
杨老邪抹去嘴角血迹,死死盯着那片重新凝聚、守护在清灵草周围的银色“水雾”,声音嘶哑:“是银线水虿!“
“该死!”
钱壮飞一脸愕然:“清灵草的守护兽,不……不是碧水灵蛇吗?”
“哼!”杨老邪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与后怕,“钱团主有所不知,有些特殊的清灵草,尤其是生于这种深潭墨石之上、灵气如此精纯的,常伴生着更为难缠的银线水虿!它们……”
钱壮飞越听越心惊肉跳:“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杨老邪眼中凶光闪烁,挣扎着坐起:“不怕!老夫自有手段对付这些孽畜!”
他强提灵力,意图利用银线水虿的弱点将其杀死。
然而,事与愿违。
杨老邪的手段不仅没能奏效,反而彻底激怒了水虿群!
潭水剧烈翻涌,一只体型远超同类、体内银线粗壮如小指、气息赫然达到化神中期的银线水虿头领,猛地破水而出,森冷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岸边的杨老邪。
方才还一脸得意的杨老邪脸色“唰”一下变得毫无血色——这头领的境界竟比他高了半个层次!
没有任何废话,银线水虿头领化作一道银色闪电,直扑杨老邪。
仅仅三个照面,杨老邪便险象环生,护身法器接连破碎,身上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淋漓。
“钱团主!助我!” 杨老邪嘶声厉吼,声音里已带上恐惧。
钱壮飞哪敢怠慢,怒吼一声“上!”,带着另外三名手下,各持兵刃法器,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五人一虫,在潭边展开惨烈厮杀。
银线水虿群在头领指挥下,时而化作切割灵力的银线水网,时而钻入水下搅起致命漩涡,攻势如潮,悍不畏死。
五人打得极其艰难,灵力疯狂倾泻,压箱底的法宝符箓不要钱似的往外砸。
其中尤以首当其冲的杨老邪最为凄惨,旧伤未愈又添新创,道袍碎裂,浑身浴血,气息萎靡到极点。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漫天血污,一声刺耳的尖啸和一声法宝自爆的轰鸣,那凶悍的银线水虿头领终于被五人合力耗死,庞大的虫躯重重砸落在地,银光迅速黯淡下去。
钱壮飞三人浑身挂彩,灵力枯竭,瘫倒在地大口喘息,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而杨老邪更是像一尊血葫芦躺在碎石堆里,气若游丝,连睁眼的力气似乎都没有。
潭边一片狼藉,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气息。
趁岸边五人灵力枯竭、伤痕累累之际,池修远眼神一凛,果断抓住时机。
他一手拉住妹妹池漫兮的手腕,低喝一声:“走!”
两人身影如离弦的箭,从藏身的树冠疾射而出,稳稳落在潭中央的墨色巨石上。
过程顺畅无比,那些令人忌惮的银线水虿群早已在头领死后溃散无踪。
池修远动作娴熟而精准,指间灵光微闪,迅速将成熟、光华内蕴的清灵草连根采下,小心放入纳戒之中。
岸边,钱壮飞正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试图凝聚灵力疗伤,眼角余光猛地瞥见潭中身影。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不顾周身剧痛,双手猛地撑地,硬生生将沉重的身躯从地上“拔”了起来,目眦欲裂地嘶吼:“何方宵小!竟敢摘你钱爷爷的清灵草?!”
声音因愤怒和虚弱而显得有些飘。
池修远收好灵草,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恰好从他背后投来,将他的轮廓染上一层暗金,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直视着暴跳如雷的钱壮飞:“钱团主说笑了。”
池修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我与舍妹在此等候多时,可比钱团主来得早多了。”
“只是钱团主方才眼里只有这株草,未曾留意到我兄妹二人罢了。”
当池修远转过来,面容暴露在钱壮飞视线中时,这个魁梧的佣兵头子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极致的惊骇取代,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池修远?!你……你不是已经……已经被我们扔到千嶂山东边的妖兽群里喂了畜生吗?!!”
池修远背对着夕阳,嘴角那抹笑意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幽深,宛如从地狱归来的恶鬼:“钱团主这话,池某可听不懂了。”
语气轻缓,却字字诛心,“这些时日,我与舍妹可是一步都未曾离开过这千嶂山。”
“你在这里?!”钱壮飞脑子嗡的一声,彻底乱了,几乎是失声尖叫,“那……那千嶂山外竹院里躺着的那个是谁?!!”
一直站在哥哥身边,听得云里雾里的池漫兮,此刻小脸猛地一抬,恍然大悟。
她用力揪住池修远的袖子,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脱口而出:“哥!他们……他们把我们捡回去的那个丑八怪给杀了!!!”
“噗——!”
岸边的钱壮飞,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精心策划的谋杀是何等的荒谬。
巨大的打击和憋屈让他胸口血气翻涌,喉头一甜,又是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摇摇欲坠。
池修远眼神微凝,显然也没料到钱壮飞竟派人摸到了他们山外的临时居所意图加害。
阴差阳错之下,死的竟是那个身份不明的伤者。
“小子!”嘶哑阴沉的声音响起,勉强支撑着坐起的杨老邪用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池修远,或者说,盯着池修远手上的纳戒。
“将清灵草交出来!老夫……咳……便大发慈悲,放你兄妹离开。”
尽管气息奄奄,化神修士的威压仍试图强撑。
若在平时,面对一个全盛的化神修士杨老邪,池修远必然忌惮三分。
但此刻……
池修远的目光缓缓扫过岸边:钱壮飞吐血委顿,三个跟自爆班死了一个,其他两个眼下瘫软如泥,杨老邪更是强弩之末,灵力枯竭,伤势骇人。
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浮现在嘴角。
“不劳杨长老‘慈悲’了。”池修远断然拒绝,语气冷淡。
杨老邪眼中凶光暴闪,下意识想强行动手,但刚一运气,丹田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空空如也,一丝灵力也榨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恨得几乎咬碎牙齿。
池修远虽不屑于岸上几人的状态,但对杨老邪这样境界的老怪物,即便油尽灯枯,心底深处也保留着一丝警惕。
不再废话,一把抓住妹妹池漫兮的手臂:“我们走。”
身形即将腾空之际,池修远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顿住,回头看向面如死灰的钱壮飞,脸上挂起那副令人恶寒的“温和”笑容,朗声道:“对了,钱团主如此大气,替我兄妹解决了这清灵草的守护妖兽,池某感激不尽,无以回报。”
“不如……告诉你一个消息,权当谢礼?”
钱壮飞艰难地抬起头,眼中只剩下凛冽的杀意。
池修远可也不是非的他听,只是想膈应他,
“钱团主在竹院杀掉的那人,是我兄妹在千嶂山外围偶然救下的一个陌生伤者。不过……”
池修远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钱壮飞瞬间惨白的脸色,“我观那人,虽面目受损,但所着衣物布料极为不凡,醒来后的谈吐气度,以及随身携带的几物件……啧啧,怎么看都像是出自某个大宗门的弟子。”
他满意地看着钱壮飞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才慢悠悠地补上最后一句:“钱团主,杀了大宗门的弟子,这篓子可捅得不小。”
“世人皆知,大宗门的弟子皆有魂灯,人死灯灭,钱团主杀了人家弟子,出了这千嶂山……可千万小心自己的项上人头啊。”
说罢,池修远带着池漫兮,化作一道流光,迅速消失在渐沉的暮色山林之中。
岸边,死一般的寂静。
钱壮飞粗重绝望的喘息声,以及杨老邪盯着池修远消失方向、眼中那抹深深的不甘与怨毒。
池修远的那句“杀了大宗门弟子”,像一记重锤,让杨老邪欲抬起的脚骤然僵住。
千嶂山东麓。
浓重的血腥味宛如黏腻的湿布,死死捂在人的口鼻之上,几乎令人窒息。
残肢断臂散落各处,暗红的血液浸透了枯叶和泥土,凝结成大片大片令人作呕的污渍。
死去妖兽的皮毛翻卷,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和暗色的内脏,浓烈的腥臊气混杂着树叶腐烂的一丝腐臭,形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屠宰场。
覃故的手臂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身上的符箓也已消耗殆尽,眼下仅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机械地挥动着灵剑。
他背对着万丈悬崖,立于峭壁边缘。
天幕之上,晚霞烧得炽烈,浓重的铁锈红晕染了低垂的云絮,向上渐次过渡为蜜糖般的橘黄。
最高处,薄如蝉翼的云片被染上淡紫,边缘被夕阳熔铸的金边勾勒得分外清晰。
凛冽的晚风呼号着,卷起覃故染满暗红污迹的白袍,袍角猎猎作响。
他与前方那片黑潮涌动的妖兽群,仅剩三步之遥。
浓重的腥臊味混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识海深处,007的声音尖利而慌乱,带着电流不稳的噼啪声:“不对!这不对!原着里根本没有这段悬崖戏码!”
“坐标、时间线根本对不上!”
覃故的发丝被风吹得狂乱飞舞,黏在汗水和血污交错的额角。
那张昳丽的脸庞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毫无血色,唯有唇边残留着一抹刺眼的猩红。
白袍上绽开的点点血迹,如同雪地里凋零的残梅。
“007,如果我跳下去死了,你就去找下一个宿主来完成剩下的剧情吧。”
“宿主!你…你想干什么?!”识海里的007电子音拔高,充满了惊骇。
“别冲动!我刚刚紧急扫描过了,下面根本没有河流缓冲。”
“下面是坚硬的岩壁,你…你不要做傻事!”
“再坚持三个小时…对,就三个小时!”
007的电子杂音里带着细碎哭腔。
“三个小时后,你身上的引兽粉药效就会彻底消散,妖兽就会退去的!”
覃故抬手,用同样染血的手背用力抹去唇边再次溢出的温热液体,目光沉静地直视着前方那片不断低吼、磨牙,瞳孔闪烁着贪婪凶光的兽海。
低低地重复一遍007的话,带着一丝极淡的嘲讽,“失效?”
“可是007,就算撑到引兽粉失效,你觉得我就能从这一片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妖兽嘴里,活下来吗?”
“而且你对我是不是有些盲目自信了?”
“以我现在情况顶多再撑半个小时。”
“你不妨换个思路,我跳下去活的存活几率虽然微乎其微,但不是没有。要是我继续和妖兽打下去,一不留神被妖兽们包围,到时候我就只能沦为它们的口中食了。”
007沉默了极短暂的一瞬,随即爆发出强烈的自责:“呜…对不起宿主,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
“除了基础扫描和剧情提示,我…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我等级不够,所有连最低级的防护罩都启动不了。”
“呜呜……对不起…”
覃故的目光越过狰狞的兽群,投向遥远天际的那抹辉煌霞光。
声音很低、很轻,似要散在晚风中,“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这大概…也是我时运不济。”
覃故将灵剑收回剑鞘,隐隐作痛的丹田,似有虫在钻的骨髓……没有一处不难受、不痛。
“如果你觉得对我愧疚,那就在我跳下去死后…看在我们合作十年,走完了20%剧情的份上…去我原来的那个世界。”
“到滇省,找一个叫‘雾淌寨’的地方。”
覃故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沉重而清晰,“找一个叫‘阿归’的人。报我的名字——覃故。让他把我存放在他那里的东西交给你。”
“然后…”
“请你务必,帮我把那东西,送到沧霸市铁犁区煤渣胡同7巷19号,交给一个叫‘李朝朝’的人。”
“记住地址和人名,007。”
话音落下,没给007任何再次劝阻的机会,覃故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在那幅被晚霞浸透、壮丽又凄美的天幕画卷映衬下,覃故如同断线的傀儡,直直地坠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狂风瞬间灌满他的衣袍,发出凄厉的呜咽。
覃故最后的记忆停留在007撕心裂肺的那声尖锐绝望呼喊:
“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