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翠兰听的心里直冒火气，这孩子到底在不在这儿上学，她还能不知道？这会儿听周思远这么说，气得脑门子直跳，巴掌又扬了起来。幸亏梁思琪和周安安离得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那巴掌才没落下去。
虽说没打着，可周思远还是吓得愣在那儿，眼睛瞪得圆圆的。她长这么大，爷爷奶奶疼着，妈妈一直护着他，连句重话都没听过，此前就连周铁锤都没舍得打过这个唯一的“儿子”，妈今天竟然要打她！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梁思琪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有点心疼，对钱主任说：“主任，要不我们去宿舍看看？要是孩子真说谎了，我们肯定不袒护。”
钱主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头：“走。”
一行人来到宿舍，周思远快步走到一个柜子前，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锁。可柜子里空空的，啥都没有。周思远“啊”了一声，整个人都懵了，往后退了两步，“扑通”坐到地上，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不可能……怎么会没有……我的书呢？我的书包呢……我真的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可除了周安安，没人相信她。
最后，周翠兰和梁思琪好说歹说，钱主任才松了口，没再提报警的事，就口头警告了几句。
临走前，梁思琪走到周安安身边，蹲下来，轻声说：“安安，要是遇到啥不开心的事，或者有啥难处，都可以跟我说，别自己憋在心里，知道吗？”
周安安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鼻子还是一酸，眼圈有点红，轻轻点了点头。
梁思琪临了又跟周翠兰说：“我也不知道安安到底咋了，不过作为家长，还是得多留意孩子的情绪。这样吧，这阵子就让安安晚上回家住，白天再来上课。小学的课程也不急，正好让孩子放松放松，调整调整心情。”
周翠兰连忙应着：“哎，好，好！麻烦您了，谢谢梁老师关心！”
跟梁思琪告了别，周翠兰就强硬带着周安安和周思远回了家。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粗布，沉沉压在山村的屋顶上。周翠兰拽着周思远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那力道不像是拉着亲生孩子，倒像拖一头畜生。
木门一声被撞开，周思远瘦小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歪斜的弧，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顺势滚了两圈。膝盖蹭破的地方立刻渗出血珠，混着地上的尘土凝成暗红，连颧骨都擦出了一道红痕，像被谁恶意划了道印子。
周思远趴在地上，手肘撑着地面抬头时，眼里还沾着草屑。周翠兰叉着腰站在门口，影子被夕阳拽得老长，几乎要将她整个吞没:你个小兔崽子！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在周思远脸上:
敢去你哥学校撒野，还学会编瞎话了！今天不把你这歪骨头打断，你就不知道啥叫规矩！说着就抄起门后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棍，竹节处还留着上次打周安安时崩裂的毛刺。
周安安抢上前一步，胳膊横在周思远身前。竹棍地打在他小臂上，留下一道红痕。周翠兰眼睛瞪都快凸出来了，眼中冒火：她没错？她不仅骗人，她还去你学校闯祸，我这俩眼还没有老眼昏花，你妈我还没瞎！
周思远在地上坐直了，校服裤膝盖处破了个洞，露出的皮肤又红又肿。她喉咙里像卡着团棉花，说话时带着颤音：我没说谎......我没说谎……我真是那里的学生......
突然，周思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到周安安脚边，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腰。那力道大得像要嵌进她骨头里:姐，你相信我！我真的没说谎......我早上起来，书包还在床头，校服也在......可他们都说我不是......
眼泪砸在周安安的裤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周思远没哭出声，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到下巴尖，再掉在地上。
周安安垂眼望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搅了搅——正所谓冤枉你的人才知道你究竟有多冤枉，周安安当然知道弟弟是被冤枉的，可突然他却不想再为她辩解什么。只是看着弟弟的这副模样，一股隐秘的快意竟悄悄冒了头。
周安安这一次只是沉默不语，默默地掏出纸巾，轻柔地为她擦拭着。在此之前，他在家中每日所经历的，皆是如此这般的生活。虽然曾经的她也爱她的弟弟，可这一切却如同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深深地刻在他的心头。
凭什么？凭什么她每日过着这般生活，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每日去上学，每次回来时，妈妈都会精心烹制一锅美味佳肴。就连父亲也对弟弟百般宠溺，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又怎能不令他心生怨愤呢？而自己，从小到大，挨的打、受的骂，却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念头刚冒出来，周思远又轻轻喊了声：姐......
周翠兰的火气地就窜上来了，比灶膛里的柴火还旺。她几步冲上前，扬手就给了周思远一巴掌。的一声，脆生生的，在安静的屋里荡开回音:你还敢咒你哥！
周翠兰指着周思远的鼻子，声音尖得像要刺破耳膜:那是你哥！你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就把你嘴缝上！今天明天都别想吃饭！说完，周翠兰又狠狠瞪了周思远一眼，一扭一扭地进了里屋，门帘被摔得地一响。
在如此偏远的山区，将一个男人称作女人，这无疑是一种恶毒至极的诅咒。在这个没有收割机械、思想极度匮乏的地方，男人宛如家中的中流砥柱，是支撑整个家庭得以存续的关键所在。因此，可想而知周翠兰那一巴下的可是十成十的力。
周思远被打得偏过头，左边脸颊立刻红了一片，嘴角慢慢渗出一丝血。他睁着眼睛，眼神里的惊恐像要溢出来，还有一丝说不清的绝望，像迷路的小羊羔，找不到回家的路。周安安掏出手帕，蹲下来给他擦嘴角的血。手帕蹭过他的脸颊，他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姐姐......我真的没说谎......周思远的声音哑得厉害，眼泪又开始掉，我早上醒了，就变成这样了......我的书包呢？我的课本呢？他们都说我是骗子......她说着，手开始胡乱抓自己的脸，指甲在脸上划出几道红印。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当女孩子......
周安安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轻轻摸着周思远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化了的水：小远，别怕，姐姐信你。
顿了顿，周安安抬起周思远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的眼底像蒙了层雾，黑沉沉的，看不清情绪:可是小远，你这样跟他们说，他们不会信的。
周思远眨了眨眼，眼里满是茫然。
你知道下个月要祭祀了吧？周安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在说什么秘密:村里还没找到祭品呢。要是他们觉得你疯了，说不定......他没说完，但周思远的身子已经开始发抖了。
祭祀，是这平安县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每年秋收后，都要在山神庙前举行仪式，给神明献祭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祭品丰富多样，除了牛猪羊等牲畜外，最为高级且“尊贵”的祭品，无疑便是那鲜活的生命。
南海，这座南方城市，亦是外贸交易的重要海口城市，其富裕程度自然远非内陆和北方可比。故而，通常每一次活祭，村里都会集资购买一个活人作为祭品供奉。
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那些痴傻疯癫之人。倘若村里买不起祭品时，只要其父母和家人应允，他们便可以成为那被献祭的羔羊，就会把疯的、傻的孩子献出去。村里人都说，那样的孩子不吉利，献出去，能保来年风调雨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论何时何地，人皆自私自利，优先考虑自身利益。能省下购买祭品的钱财，他们自是求之不得，至于死去的究竟是哪家的孩子，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周思远的脸地白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啊，小远要听话。周安安摸了摸他的头，指尖冰凉:先装作是女孩子，等姐姐想办法，再帮你变回去，好不好？
周思远看着周安安的眼睛，那里面的温柔像一张网，让他逃不开。他犹豫了半天，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可日子并没有变好。周思远学着做女孩的样子，穿花布衫，帮着喂猪，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还是像看盘中的珍馐美味，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瞅！这周家二姑娘，长得可真标致，那小嘴儿叫起来肯定很好听！
还有人说：说不定是被山神厌弃了，才长成这妖精勾引人的贱样.....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得周思远浑身难受。她开始睡不着觉，一到晚上就躲在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这样就能躲开那些目光。可就算在被子里，他也觉得冷，觉得害怕。
后来，只要精神一紧张她就会不由自主咬手指。每天晚上，都坐在床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黑漆漆的窗户，手指塞在嘴里，用力地咬。牙龈咬出了血，她也没感觉，只是机械地咬着，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害怕都咬掉。
周安安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眼神里不带一丝怜悯，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期待。她偶尔会伸手摸摸周思远的头，却从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他就那么看着，看着她一点点被恐惧吞噬，看着他像曾经的自己一样，在黑暗里挣扎，却找不到出路。
周安安沉醉在这种感觉之中无法自拔，仿佛将所有人的性命都视作手中的玩物，肆意揉捏。这种掌控他人生死和命运的感觉，犹如罂粟一般，散发着致命的诱惑，让他如痴如醉，欲罢不能，木偶就像被抽离了灵魂一般，从周安安的身体上缓缓剥离。
周安安面色惨白，身躯颤抖着，缓缓跪倒在地，仿佛全身的骨骼都被那股钻心的疼痛所侵蚀，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骨头里爬。他地站起来，一把将桌子上的碗碟扫在地上。一声，碗碎了，碟裂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她的眼神里满是疯狂，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地上摔。枕头、布鞋、针线筐......只要能拿到的，都被他摔得稀烂。
冷汗从他额头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还是女人的手。她变回来了？她竟然变回来了！不！她不能变回来！她好不容易才变成男人，才摆脱了以前的日子！她不能再回去！
周安安的眼神越来越偏执，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桌角的那把小刀上。那是把旧刀，刀刃上还带着锈迹。她一把抓过小刀，没有丝毫犹豫，朝着自己的小拇指就割了下去。
一声，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的手。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脑子里的疯狂似乎被这疼痛压下去了一些。她看着掉在地上的小拇指，看着满手的血，突然有些发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冷静下来。不行，她得变回去。她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在深山里遇到的，长得雌雄莫辨的男人。是他把自己变成男人的，他一定有办法再帮自己变回去，周安安咬着牙，用布条草草包扎了一下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