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如同北境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地灌进三大家族的高门深院。
李府书房里,管家李福踉跄着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老爷!
王老五他们……他们昨夜也跑了!说是宁愿去陈家当短工,也不愿在咱家当长工了!”
“哐当——”
李老爷手中的紫陶茶杯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
嘴唇哆嗦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都……都跑了?”
田里无人耕种,就意味着没有收成。
可朝廷的税赋、家族的用度,却不会因此减免分毫。
同样的恐慌在王家和张家的深宅大院里蔓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家的花厅里,李老爷一把掀翻了酸枝木茶几,双眼布满血丝,
“再这样下去,我们全都得完蛋!”
王家主瘫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狗奴才都跑光了,难不成让你我亲自下地犁田?”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始终没说话的张家主幽幽开口:
“你们还没看出来吗?从卡住水源开始,这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陈家在报复。”
厅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李老爷和王家主猛地抬头,眼中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颓然——
他们终于把这条线串起来了。
张家主惨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这是阳谋。
他不需要动刀兵,却让这万亩良田,变成不断吸干我们血肉的累赘。
每年倒贴钱粮赋税,不出三年,我们三家全得破产!”
思来想去,盘桓在他们面前的只剩一条绝路。
“难道真要我们把祖辈基业便宜他?”王家主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带着血泪。
“不卖?”李老爷赤红着眼睛反问,声音嘶哑,
“今年秋天的税怎么交?明年开春的种子钱从哪里出?”
死寂笼罩着花厅。
窗外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落下,每个人都清楚,这是血淋淋的现实。
“卖吧……”张家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在椅子里,
“千不该,万不该……当初就不该对陈家出手啊……”
数日后,陈府书房。
“少爷,三家都派人递了话,愿意转让靠近新垦区的那片良田。”
周福躬身汇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陈飞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一旁的陈宇忍不住轻笑:“他们终于撑不住了。哥,我们报价多少?”
“六折。”陈飞手指轻敲桌面,语气平静无波,
“告诉他们,这是看在同乡份上。若愿意,现银结算。”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全县。
“听说了吗?李家那万亩上等水田,真卖了!”
“那是他们祖传的命根子啊!怎么就卖了?”
“说是六成市价就出手了!陈家……这是要鲸吞整个镇北县吗?”
兔死狐悲的恐惧在其他地主乡绅中急速蔓延。
当佃户可以用脚投票时,他们手中曾经价值千金的地契,正在飞快地贬值。
几天后,陈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书房内,陈飞对周福吩咐:“凡是主动来卖地的,一律按当前市价公允收购。”
周福有些不解:“少爷,既然他们急着出手,我们压价也能买到,为何……”
“我们要的是地,不是结仇。”
陈飞摇头,目光清明,“李、王、张三家是咎由自取。
但这些中小地主,若趁火打劫,必招致无数仇怨。
按市价收购,既能瓦解他们,也是昭示我陈家行事的规矩。”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眼前利益的自信:“周伯,
镇北县真正的未来,根本不在于这点买地的差价。”
消息传出,那些原本惴惴不安的中小地主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市价?陈家真的按市价收?”
“现银结清?太好了!”
“陈家仁义啊!真是仁义!”
一时间,前来洽谈售卖田产的人络绎不绝,陈府门外车马不绝。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选择卖掉祖产。
一些家底尚厚、性子更倔的地主选择了坚守。
“我就不信!他陈家能一手遮天?”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地主拄着拐杖,对家人吼道,
“这地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宁可荒着,也不便宜他!”
对于这些人,陈飞的回应更为简单直接。
“不愿意卖的,绝不强求。”他对周福交代,
“不过,把话放出去,我们的收购价,每年会下降一成。
告诉他们,今年不卖,明年再来,就只能按九成市价了。”
与此同时,陈府收购的所有良田,统一按照两成地租对外出租。
这个政策一出,彻底击溃了那些还在观望之人的心理防线。
暮色渐沉,县衙后堂。
唐知县放下户房呈上的文书,看着“春耕进度已达七成”的字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侍立一旁的师爷见状,低声道:
“东翁,陈家这地租只收两成,工钱还开得如此之高。
如今不光是咱们县,连邻近几个县的佃户都坐不住了,人心浮动啊……”
“本官岂会不知?”
唐知县打断他,起身踱到窗前,望着远处龙江畔连成一片的灯火,
“今早隔壁林县令的公文就到了,字里行间都在埋怨,咱们让他那边也快无人可用了。”
他转过身看向师爷,语气复杂:“你说这陈飞,到底在图什么?
两成地租,扣除税赋,几乎所剩无几。
再则,垦荒如此之巨,全县人手也不够呀!”
师爷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或许,
他图的根本就不是田租和工坊那点利润?观其所为,所谋者大啊,东翁。”
与此同时,镇北县通往邻县的官道上。
三五成群的百姓背着简单的行囊,正趁着夜色赶路。
“栓子哥,咱们这么跑去镇北县,真能行吗?”
一个年轻后生望着前方黑暗的官道,有些不安地问。
被称作栓子哥的汉子拍了拍胸脯,声音洪亮:“放心!
我表兄前个月就去了,现在在坊市工地上工,一天三十文,顿顿有荤腥!
听说租陈家的地,只要两成租子,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可咱们在林县租的那几亩地怎么办?”
“还管什么地!种一年地不够交租的,去镇北县干半年就能挣回来!快走吧!”
类似的对话在寂静的官道上不时响起。
人流如同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向镇北县。
第077章 人还是不够
镇妖军帅帐,烛火通明。
韩平放下手中情报,脸上罕见地露出复杂难言的神色。
他起身走到巨大地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镇北县”这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大帅?”徐博达察觉到异样,轻声询问。
韩平没有回头,只是将情报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徐博达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笺,细看之下,越看越是心惊:
“这……李家、王家、张家,这三家的田产加起来,几乎占了镇北县七成的良田。
还有这些工坊、坊市……他这是……”
“不止如此。”韩平终于转过身,走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幕,遥望着镇北县的方向,
“你可知道,现在每天有多少流民涌入镇北县?周边三县的佃户,都在往那里跑。”
他放下帘幕,帐内的光线重新稳定下来,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纯粹的惊叹:
“更可怕的是,博达,这一切都发生在明处。
他提高工钱,降低地租,每一样都是阳谋,却让所有人都无计可施。”
帅帐内烛火摇曳,将韩平高大的身影投在粗糙的牛皮地图上。
徐博达放下情报,神色凝重:“确实惊人。短短一年不到……”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大帅,您可还记得,一年前我军是何等光景?
粮草不济,军械残破,每逢兽潮,弟兄们都是用命在填……”
韩平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那段艰难岁月仿佛就在昨日。
“而现在,”徐博达接话,声音低沉却有力,“粮仓满溢,军械精良。
就说李勇这次带回来的,除了银钱,还有三万石粮食,以及海量的符纸、灵墨……”
他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把闪烁着幽冷寒光的玄钢强弩,手指抚过冰冷的弩臂:
“就凭这些军备,我们在上次兽潮中少死了多少弟兄?”
他放下弩,继续道:“而且,您发现没有?
以前半年辛苦收集的妖兽材料,其价值也抵不上现在一次像样的战斗所得。
我们的战力,正在发生质变。”
徐博达深吸一口气,总结道:“更可怕的是,
他拿下这些土地,不靠刀兵,不行欺压盘剥,反倒是让百姓得了最大的实惠。
如今民心所向,这根基,比任何铜墙铁壁都要稳固!”
“这才是最高明之处。”
韩平轻轻放下弩机,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所行皆是阳谋,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提高工钱,降低地租,百姓自然归心。
等那些地主撑不住了,再以市价收购田地……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他忽然转身,目光如电射向徐博达:
“博达,你我相识几百载,辗转一生,可曾见过这样的手段?”
徐博达缓缓摇头,脸上满是感慨:“闻所未闻。
无论是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阁老,还是我等自以为超脱的修士,
谁又曾真正在意过这些凡人之民、田亩之事?
谁又能想到,这些看似寻常的凡俗手段,组合起来,竟能发挥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而且,”韩平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洞察真相的锐利,
“你可曾注意到,他做的每一件事,最终受益最大的是谁?
粮草、军械、兵源……
他这是在为我们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坚实无比的后方根基啊!”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徐博达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大帅的意思是……”
就在这时,帐外亲卫高声禀报:“大帅,陈参军在外求见。”
韩平与徐博达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了然。
“让他进来。”
陈飞应声而入,依旧是那身半旧不新的青衫,身形甚至显得有些单薄。
但这一次,韩平在他身上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有些奇思妙想的少年参军。
“参见大帅,徐副帅。”
韩平深深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身体:
“陈飞,你可知你这一年来,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陈飞神色依旧平静,躬身道:“晚辈只是做了该做之事,尽力而为。”
“该做之事?”韩平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丝压迫感,
“你可知道,你不仅解决了困扰镇妖军数十年的粮饷军械困境,
更在这苦寒北境之地,不费一兵一卒,就打下了一个比任何战场胜利都要稳固的根基!”
他抬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陈飞,语气斩钉截铁:“不必谦虚。
老夫见过太多攻城略地的名将,富家天下的商贾,雄踞庙堂的高官,
但像你这样,能让百姓自发归附,能让对手无计可施,
能以润物无声之势成就煌煌大业的,还是头一回见!”
徐博达在一旁郑重补充道:“陈参军,大帅说得对。
你以炼气期修为,做到了多少金丹修士、元婴老祖都做不到的事。
此乃经世之才,非匹夫之勇可比。”
陈飞再次微微躬身,语气诚恳:
“若无大帅和镇妖军做后盾,若无全军将士舍生忘死抵御妖兽,
晚辈纵有想法,也难成其事,此乃相互成全。”
韩平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带着释然与无尽的期待:
“好!好一个相互成全!说得好!”
他大步走回案前,提笔蘸墨,在一份文书上疾书数行,
随即取过一道刻着虎头的玄铁令牌,郑重地交给陈飞:
“从今日起,镇妖军在镇北县境内的一切军务、后勤及相关事务,由你全权处置协调!
需要什么,尽管开口!镇妖军,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末将领命!”陈飞双手接过令牌,声音沉稳。
望着陈飞离去的身影,韩平对走到身边的徐博达轻声道:
“看着吧,博达,这镇北县的天……真的要变了。”
陈飞刚回到书房,还没来得及喝口茶,
就见周福和李伯一前一后急匆匆地赶来。
两人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少爷,大事不好了!”周福连礼节都顾不上,开口便是告急,
“咱们开垦的荒地,加上买来的熟地,数量实在太多了!
眼看着春耕的时令就要过了,可还有将近三成的田地没有足够的人手去耕种啊!”
李伯在一旁连连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愁苦:
“三少爷,老汉我种了一辈子地,从没见过这么让人发愁的事。
地是好地,可……可人不够啊!
就算工坊都关门,大家都拼了老命,也种不过来这么多地啊!
这要是误了农时,秋天可就要颗粒无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