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没完没了地敲打着审讯室外侧的窗沿。单向玻璃凝了层薄薄水汽,把内外割裂成两个模糊世界。
李建国撑着审讯桌站起来,左膝刺疼得厉害,不得不把大半体重压向右腿。高远坐在对面,手铐在冷白灯光下泛着银灰色。西装依旧笔挺,连发型都纹丝不乱,唯独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换成了黑框的——原先那副在昨晚的混乱中碎了。
“说说吧,你们校正者到底有多少你这样的策展人?”李建国嗓子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高远嘴角微扬,指尖轻敲桌面,节奏稳得像在弹肖邦夜曲。
“李队长,您还是没明白。我不是什么核心,只是个……欣赏美并帮它绽放的园丁。校正不会因为少了个园丁就停止,新的策展人或许早已在你们身边。”目光越过李建国肩头,仿佛能穿透单向玻璃,精准钉在外头观察室的陆小凡身上。“就像外面那位小陆,他身体里流着和他哥一样……翻译疯狂的血液。组织对他一直很感兴趣。”玻璃外侧,陆小凡拳头无声攥紧,指节绷得发白。
观察室只有仪器低频的嗡嗡声。沈心怡站在陆小凡侧后方,能清晰感觉到他背部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录音设备红灯稳定亮着,但她心里清楚,高远这些话更像心理层面的毒刺,而非能采信的口供。
高远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温和里裹着冰冷的穿透力。“陆小川的错误在于他想当救世主,妄图用那套幼稚道德观覆盖纯粹的艺术表达。而你,陆小凡,你又能好到哪儿去?你用脱口秀和玩世不恭伪装自己,可你看穿那些作品时的眼神……啧啧,那是种找到同类的兴奋,我没说错吧?”
陆小凡猛地吸了口气,喉咙干得发疼。沈心怡下意识向前踏了半步,几乎要开口,却被陆小凡极轻微的一个手势止住了。
审讯室里,李建国猛一拍桌,震得笔录纸都跳了一下。“少在这故弄玄虚!你的远山慈善基金会,那些所谓受资助后又消失的天才,到底怎么回事?”高远夸张地叹了口气,像在惋惜对方的粗鲁。“资助?不,是发掘,是收藏。我们给他们提供绽放的舞台和所需养料,让他们内心的瑰宝得见天光。至于之后……真正的艺术往往是短暂的,价值在于存在过,而非持续占有。账目您随便查,每一笔支出都合法合规,甚至还有完整的纳税证明。”他摊开被铐住的双手,姿态优雅又透着无奈。
“看,这就是你们的问题,总试图用僵硬的条款去框定流动的创造。”李建国死死盯着他,知道再问下去也只是在对方精心设计的语言迷宫里打转。他挥手让旁边警员把高远带下去。高远起身,经过单向玻璃时刻意停顿,对着玻璃露出一个清晰的笑,掺着怜悯和嘲弄。
推开医院大门,消毒水味冲淡了审讯室带来的压抑感。
陆小凡推开病房门时,赵伟正望着窗外灰蒙的天空发呆。额角淤青转成了深紫色,胳膊缠着绷带,警服换成了蓝白条病号服,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床头柜上的果篮鲜艳得有些刺眼。陆小凡没吭声,拖过椅子坐下,拿起水果刀和苹果低头削起来。刀刃划过果皮发出沙沙轻响,长长的果皮垂落下去。
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听得见窗外的雨声和刀片摩擦果肉的细响。过了好久,赵伟才哑着开口,眼睛还看着窗外。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单。
“……对不起。”
声音干涩。“我太急了,差点害死大家。”陆小凡没抬头,专注着手里的苹果。削皮的动作顿了顿。
“你没错。”
果皮突然断了,他换了个角度继续。“你只想尽快把网收紧,捉住那条鱼。而我……我只想先看清楚,那到底是条什么鱼。”
苹果削好了,圆润完整。陆小凡递过去。赵伟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握在手里没吃。
“高远说的……关于周局……”声音更低了,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陆小凡把折刀揣回兜里。“他的话,你现在一个字都别信,也别想。那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往人心里埋种子。”他起身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停了一下。“好好养伤。抓鱼的事儿,不急在这一时。”
门轻轻合上。赵伟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削得干净、几乎有些可怜的苹果,终于狠狠咬了一口。
李建国从审讯室那边过来,脸上带着连日熬夜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走廊里遇上陆小凡,两人默契地朝办公室走去。高远嘴很紧,或者说,他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揉着额角。
但他透露了一点,像时间的尽头那种地方,不止一个,都只是组织的孵化器。推开办公室门,里头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他拿起座机话筒按了几个号。“帮我接技术科……对,是我。那个王皓,对,陆小凡那发小……以支队名义,给他发份特殊技术顾问邀请函,权限开高点,专门负责追踪校正者的网络痕迹。”放下电话看向陆小凡。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次要不是他,我们连高远的尾巴都摸不到。
陆小凡靠着文件柜没说话,窗外的城市霓虹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海。高远落网了,哥哥的案子撕开了一个口子。但他没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刚掀开巨大冰山的一角,更深更冷的黑暗还在下面。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幽灵即便身在牢笼,也依然用低语织成无形的网。
新的风暴正在汇聚,而他,已被彻底卷入漩涡中心。指节无意识地抠着柜边沿,木刺扎进了指甲缝。
李建国划了根火柴点烟,火苗颤了一下。烟烧到半截他才又开口,声音闷在肺里。“基金会的账目干净得吓人,所有受捐助的天才青年,几年后都销声匿迹,去向不明。”他吐出口烟。“高远说那只是艺术必要的短暂性。你说,什么样的艺术需要活人当材料?”
陆小凡喉结动了动,没接话。胃里一阵翻搅,想起画廊里那些玻璃罐,喉咙发紧。
电话铃骤响,李建国抓起话筒听了片刻,眉头拧紧。“知道了,继续深挖,所有关联账户一个都别放过。”撂下电话揉着太阳穴。“技术科那边说,高远个人电脑的硬盘被物理销毁了,云端数据也清得干干净净,连恢复的可能性都没有。王皓要接手的话,得从零开始。”
陆小凡终于出声,音色发涩。“他从零开始惯了。”李建国看他一眼。“那你呢?接下来什么打算?”陆小凡扯了扯嘴角,却不像在笑。“还能怎么打算。鱼没捉完,网也不能收。”他转身朝外走,手搁在门把上又停了停。“李队,谢了。为所有事。”
李建国没应,只挥了挥手。门带上后,他独自对着满屋烟霾,指间的烟灰簌簌落下来。
医院走廊的灯惨白,照得人脸上没了血色。陆小凡拐过弯,差点撞上拎着仪器的小护士。
“抱歉。”
侧身让路时瞥见窗外,雨小了些,但云层仍厚得压人。手机在兜里震动,王皓的名字跳在屏幕上。接起来贴到耳边,那头的键盘声噼啪乱响。“老陆!李建国刚让人联系我,说要给办什么顾问权限?真能碰内部系统了?”
陆小凡嗯了一声。“别乐太早,那边烂摊子够你喝一壶的。高远电脑硬盘毁了,云端也清空了。”键盘声顿住了。“我靠……那就得从网络活动痕迹反推,暗网论坛、加密通信……这工程量巨大啊。”顿了顿声音低下来。“你还撑得住?”
陆小凡拇指摁着眉间。“撑不住能怎么办,总不能真让那疯子说中。”那头沉默了几秒。“行,我这就把泡面库存清点下,未来一个月住机房了。”电话挂断,走廊尽头的窗玻璃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像个被雨淋透的孤鬼。
病房里,赵伟仍盯着那个苹果核发呆。门吱呀一声推开,沈心怡拎着保温桶进来。瞥见他手里的东西,眉梢微挑。“他来过了?”
赵伟闷闷地嗯了一声。沈心怡拧开保温桶盖,鸡汤的味儿混进消毒水的气里。“趁热喝点。”递过去勺子,赵伟没接。
“沈队,你说……周局真有问题?”勺子碰着桶沿当啷一响。沈心怡神色淡下去。“高远的话不能尽信,但……也不是全无可能。”拉过椅子坐下。“记得上回强制终止行动吗?周局的理由很勉强。”
赵伟攥紧了被单。“那为什么还……”“因为没证据。”沈心怡声音冷下来。“警方办案讲证据,就算怀疑自己人也得按程序来。就像现在,没实据之前,周局还是周局。”赵伟喉结滚了下,没再接话。鸡汤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陆小凡走出医院时雨已经停了,但风里还带着湿冷的气。公交站灯牌闪烁,映亮积水洼里破碎的霓虹倒影。手机又震,钱波的名号跳出来。指节僵了一瞬才划开接听。
那头背景音嘈杂,混着爵士乐和酒杯碰撞声。“小凡啊,听说那边完事了?”钱波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笑。陆小凡嗯哼应了一声。“波哥消息灵通。”
钱波哈哈一笑。“开店嘛,啥人都得打交道。怎样,过来喝一杯压压惊?”陆小凡盯着远处车流。“今天算了,累。”钱波声顿了顿。“成,那改天。对了……高远那档子事,你……别钻太深。有些人有些事,碰了就甩不脱的。”
陆小凡眯起眼,波哥这是经验谈?那头静了片刻,笑音淡了些。“我就随口一提,听不听在你。”电话撂了,忙音嘟噜响着。陆小凡攥着手机站了会儿,直到公交车进站的气刹声惊醒他。
李建国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烟灰缸又堆满了,报表摊了满桌。高远慈善基金的流水打出来厚厚一沓,纸页边都卷了毛。所有款项去向清晰,受助人名单整齐,连后续追踪报告都完备得像教科书。
“太干净了……”老刑警喃喃自语,指节叩着其中一行。某个获资助的青年最后一笔记录停在两年前,然后人间蒸发。家庭联系断了,社交帐号停更,连银行流水都止在同一日。像被什么一口吞掉,连渣都不剩。
内线电话响,技术科的同事实声汇报:“李队,王皓的权限开好了,但他要的服务器访问等级得周局批。”李建国眉头皱起。“我先签应急令,明早再补流程。”对方迟疑。“这不合规……按规矩得副处以上……”“那就找我!”李建国声陡然拔高。
案子等不起规矩!电话那头噤了声,片刻后讷讷应下。撂下话筒,他靠近椅背揉着眼。窗外城市沉在雨后的半明半暗里,霓虹灯牌闪烁如呼吸。
他拉开抽屉翻找旧档案,有意抽出一叠表彰会合影。手指摩过相纸边缘,停在某张照片上周局和高远并肩站立的画面上。
陆小凡蹬掉鞋倒在沙发上,天花板的霉斑晕开成模糊的影。闭上眼仍看见高远那张脸,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弯着,吐出的话却带着冰碴。
翻译疯狂的血液……他嗤笑出声,臂弯压住眼皮。手机屏在黑暗中亮起,王皓发来加密链接的预览。点开是暗网论坛的截屏,匿名用户讨论着某种净化仪式,配图角落有个熟悉的笑脸符号。附言:初步爬虫结果,这类节点少说十几个,分散在不同服务器。
陆小凡指尖发冷,回过去:能定位?
对方输入了半晌才弹新消息:难,但可以试试。对了,李队给开的那权限真牛,连内部案卷库都能蹭……话说你哥当年案子的编号多少?或许能挖出点啥。
陆小凡呼吸滞住了。指头悬在屏上良久,慢慢敲回一串数字。
天快亮时雨又下了起来,敲得窗玻璃嗒嗒响。李建国伏在案上睡着了,烟头烧尽烫醒了他。摸过冷茶灌了一口,涩得舌根发麻。
报表最底下压着那张旧合影,几年前表彰会拍的。周局站在正中笑得春风和煦,旁侧站着年轻些的高远,金丝眼镜锃亮。指腹摩过相纸,他盯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城市正在苏醒,霓虹灯逐次熄灭,而蛰伏在暗处的什么东西,正缓缓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