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馏器成功的兴奋余波,并未在小院内持续扩散成盲目的乐观,而是在沈清徽的引导下,迅速转化为下一阶段更为务实和紧迫的行动力。那瓶珍贵的、不足半两的艾草精油,不再是实验室里的新奇玩物,而是成为了亟待转化为实际价值的核心原料。
翌日清晨,露水尚未完全散去,沈清徽便已坐在了她那间兼具书房与卧室功用的房内。桌上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几张她凭借前世记忆与今生实践,不断完善的面脂、香膏基础配方。这些配方,之前受限于原料纯度与工艺,虽比市面上的普通货色强上不少,但终究未能脱胎换骨,达到她心目中“王牌”的标准。
如今,利刃在手,是时候让它们绽放应有的锋芒了。
她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先将周瑾请了过来。周瑾虽因前日的疲惫与微醺,眼底还有些许血丝,但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后的清明状态。
“周先生,”沈清徽将那张记载着原有面脂配方的纸推到他面前,“此乃我之前所用面脂之方,以猪胰、杏仁油、蜂蜡为主,辅以些许草药粉末。其效润泽,然香气混杂,质地略显厚重,夏日用之尤觉黏腻。”
周瑾仔细看去,配方本身中规中矩,确实是民间常用的路数,只是其中几味草药的搭配,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巧妙,想来是姑娘的独到之处。
“姑娘之意是,要以精油改良此方?”周瑾立刻领会了沈清徽的意图。
“不错。”沈清徽指尖轻轻点在那份艾草精油上,“精油之妙,在于其‘精粹’与‘渗透’。其香气纯粹霸道,可覆盖乃至提升基底油脂的平庸气息;其分子更小,或能助益滋养成分深入肌理。然,精油性烈,直接使用恐伤肌肤,需寻得恰到好处的载体与比例,方能化烈性为神奇。”
她看向周瑾,目光中带着探讨:“先生精于格物,于物料性质变化最为敏锐。依你之见,若将此精油融入此方,首要需解决何种问题?”
周瑾沉吟片刻,组织着语言:“首要便是‘融合’与‘稳定’。油脂与精油,虽同为油性,但性质仍有差异。需确保精油能均匀分散于面脂之中,久置不析出,香气不逸散过快。其次便是‘缓释’,正如姑娘所言,需控制其渗透速率与效力,避免过于刺激。”
“正是此理。”沈清徽颔首,对周瑾能迅速抓住关键颇为满意,“故而,我们需对原有配方进行调整。猪胰虽能乳化,但其自带腥气,且质地不够细腻滑润,或可考虑部分替换或精炼。杏仁油基底或可保留,但需尝试与其他更轻质、吸收更佳的油脂配伍。蜂蜡比例也需重新斟酌,以求在成型与肤感间找到最佳平衡。”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笔,在另一张空白的纸上开始勾勒新的配方框架,并标注出需要试验的变量。“此事,亦如先生研制蒸馏器,需反复试错,记录比对。只是此次,评判标准不止于‘成功制出’,更在于‘使用感受’——香气、肤感、吸收度、持久性、乃至涂抹后的即时与长期效果。”
周瑾看着那迅速成型的、条理清晰的试验计划,心中暗暗佩服。姑娘不仅目光长远,在具体执行层面,亦有着近乎严苛的细致与逻辑。他肃然道:“瑾明白了。姑娘定下方向与框架,具体的物料处理、配伍试验、效果初评,可由瑾先行操持,记录数据,再请姑娘最终定夺。”
分工明确,效率倍增。沈清徽负责战略方向与最终品控,周瑾负责技术执行与数据记录。两人即刻投入了“新品”的研发攻坚。
小院的另一角,原本用于制作普通香膏的小工坊被再次启用,但戒备等级已提升至与蒸馏工坊同级。王婆子负责按照新方子搜罗更优质的猪胰、尝试寻找姑娘提及的“霍霍巴油”,沈清徽只得大致描述其特性,由王婆子依此去寻找类似特性的本土油脂,以及各种可能用到的花草干品。陈砺则不动声色地将警戒范围再次扩大,确保没有任何一双不该有的眼睛,能窥探到新品试制的任何细节。
试验的过程,同样充满了细微的调整与失败。
最初几次,直接滴入精油后面脂无法有效融合,出现油水分离的迹象,或是精油浮于表面,香气刺鼻。
周瑾尝试调整乳化工艺,改变添加精油的时机和温度,甚至尝试用少量酒精作为媒介促进融合,此想法得到沈清徽的肯定,但要求严格控制酒精用量及确保完全挥发。
猪胰的处理也被精益求精,反复清洗、捶打、剔除筋膜,再用草木灰水漂洗去味,力求达到最细腻纯净的状态。
蜂蜡的比例反复调整,多了则膏体过硬,难以推开;少了则天气稍热便软化变形。
沈清徽则如同最苛刻的品鉴师,对每一次周瑾送来的试验样品进行亲自试用。她不仅关注涂抹时的瞬间感觉,更在意涂抹后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乃至数小时后的皮肤状态与香气残留。
“此次膏体细腻了些,但吸收后仍觉浮于表面,不够通透。”
“香气前调尚可,但后劲不足,且与基底油脂味未能完美融合,略显突兀。”
“滑润度够了,但持久保湿度不足,午后便觉紧绷。”
她的评价精准而犀利,每每直指要害,让周瑾不得不一次次返回工坊,调整参数,重新试验。王婆子偶尔也会被拉来做“盲测”,凭借她多年与各色妇人打交道的经验,从更世俗的角度提供反馈:“这个太香了,熏脑子!”“这个抹开还行,就是有点黏头发。”“哎呦,这个味道好,闻着舒坦!”
团队的智慧在一次次失败与调整中碰撞、融合。
终于,在经历了十余次失败的配方调整后,周瑾带着一小罐最新制成的样品,再次来到沈清徽面前。他的表情带着一丝忐忑,又有一丝期待。
“姑娘,此次调整了蜂蜡与杏仁油的比例,加入了少量精炼后的榛果油,猪胰处理时用了您说的‘流水漂洗法’,精油是在乳化将成未成时,以细流缓缓滴入,并持续搅拌至完全冷却……”他详细汇报着工艺改进。
沈清徽打开罐盖,一股清新雅致、层次丰富的香气便飘散出来。前调是艾草精油带来的清冽醒神,中调则隐隐透出杏仁与榛果油的温润坚果气息,后调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而柔软的肤香。几种气味融合得恰到好处,不再彼此冲突,而是形成了一种和谐而高级的嗅觉体验。
她用指尖蘸取少许,膏体质地细腻如玉,触手温润。轻轻在手背推开,丝滑顺畅,几乎瞬间便被肌肤吸收,只留下一层极其轻薄滋润的膜感,没有丝毫黏腻或油光。皮肤触感柔软滑嫩,仿佛喝饱了水。
她静静感受了片刻,又凑近闻了闻手背,那香气变得愈发幽微而持久,仿佛是从肌肤底层自然透出。
良久,沈清徽抬眸,看向紧张等待的周瑾,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为满意的笑容。
“色泽乳白,细腻如玉;触感丝滑,吸收迅捷;香气清雅,融合天成;滋润持久,毫无负担。”她一字一句,给出最终评判,“此膏,成了!”
周瑾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这成就感,丝毫不亚于当初造出蒸馏器!
“此膏功效,不仅在于滋润,更因艾草精油有清热解毒、舒缓镇定之效,于夏日蚊虫叮咬、肌肤敏感泛红,亦应有奇效。”沈清徽补充道,赋予了这款新品更多的实用价值。
“姑娘所言极是!”周瑾连连点头。
“既已成器,当有其名。”沈清徽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那罐色泽温润、质地如玉的面脂上,“此膏肤感如玉凝滑,功效如玉养人,便称其为——‘凝玉膏’。”
“凝玉膏……”周瑾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只觉得再贴切不过,“好名字!清雅又不失贵气!”
沈清徽当即吩咐王婆子,去寻来一批小巧精致、釉色温润的白瓷小罐,作为“凝玉膏”的专属包装。并要求周瑾,将最终确定的配方与工艺流程,详细记录,列为最高机密。
当第一批十罐“凝玉膏”正式封装完成,整齐地排列在桌上时,小院内的核心成员再次齐聚。
王婆子拿起一罐,爱不释手,啧啧称赞:“这模样,这香气,别说用了,光是看着闻着,就比县城脂粉铺里那些强出十八条街去!这要是拿出去,那些夫人小姐还不得抢破了头!”
周瑾看着自己的技术成果最终以如此精美的形态呈现,心中充满了自豪。
陈砺虽不言,但目光扫过那些瓷罐时,也微微颔首。
沈清徽立于桌前,目光扫过这三张因共同奋斗而愈发紧密的面孔,最终落在那十罐小小的“凝玉膏”上。
蒸馏器是“术”,是根基。
而这“凝玉膏”,则是“术”的第一次完美绽放,是他们迈向更广阔天地的第一声号角。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以此为始,白石村林招娣之名,将随‘凝玉膏’之香,飘出这山野乡村。”
“我们的时代,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