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天,我和小九简直是数着秒过的。终于熬到了正月十四晚上,我和小九谁也没心思睡觉,竖着耳朵听山下的动静。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挤在草铺上打了个盹。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爬了起来,脸也顾不上洗,就跑到山洞外那个能望见村口的高坡上,伸长脖子等着。
太阳越升越高,把山路的影子一点点缩短。就在我们脖子都酸了的时候,三个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路尽头!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不点。
“爸!妈!”我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拉着小九就像两颗小炮弹似的冲了下去。
越跑越近,我看清了。爸好像更黑更瘦了,背有点驼。妈也憔悴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他们手里都提着大包小包。而被妈妈牵着的那个小女孩,穿着件半新的红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脸蛋圆圆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那就是小娴,我们的妹妹。她走的时候才那么点高,现在都长这么高了。
“萍萍!小九!”妈妈松开小娴,一把将我们俩搂进怀里。她的怀抱有股陌生的、混合着汗水和廉价雪花膏的味道,但很暖和。爸爸站在旁边,咧着嘴笑,伸手揉了揉我和小九乱糟糟的头发。
小娴躲在妈妈身后,偷偷打量我们。小九兴奋地凑过去想拉她的手,她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缩了回去。小九说小娴才一年没有见就不认识我了?
“小娴,这是你大姐,还有小九哥,快叫人啊。”妈妈把她往前推了推。
小娴抿着嘴,半天才蚊子哼哼似的叫了一声:“姐……哥。”这才一年没有见,小娴变得怯生生的,小九跟我说过他跟妈妈在浙江,爸妈去厂里上班,经常把他俩锁家里,一锁就是一天,
我心里那团火,好像被这声怯怯的呼唤浇了一点点,但很快又被重逢的喜悦淹没了。爸妈真的回来了!不是梦里!
我们帮着拎东西,热热闹闹地回到了山洞。爸妈一进洞,就愣住了。他们看着我们垒的灶,铺的草铺,墙上贴的奖状,角落里堆的干菜,眼神里又是心疼,又是惊讶。
“这都是……你们俩弄的?”爸爸的声音有点哑。
“嗯!”我用力点头,有点自豪。
妈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别过脸去擦了擦。
他们带来的东西可真不少!除了答应我们的芝麻馅汤圆,还有给我们的新衣服——虽然样式土土的,但毕竟是新的!还有给小九的玩具手枪,给我和小娴的彩色头绳,还有糖果、糕点,甚至还有一块油汪汪的五花肉,
山洞里从来没有这么丰盛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妈妈忙着生火做饭,爸爸拿出五花肉切,小九围着他转悠,小娴则紧紧挨着妈妈,寸步不离。我看着他们,觉得这山洞好像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家”的味道。
午饭做得很丰盛。五花肉炒蕨菜,炖了鸡汤,还煮了白米饭。我们围坐在火堆旁,碗里冒着热气。爸妈不停地给我们夹菜,问长问短。小九吃得满嘴流油,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娴开始还有点拘谨,后来也慢慢放开了,小口小口地吃着肉。
我心里被一种饱胀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觉得这日子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气氛慢慢就有点不一样了。爸妈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妈妈拉过小娴,搂在怀里,叹了口气,开口了:“萍萍,小九……有件事,得跟你们说说。”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爸爸,“小娴今年秋天,也该上学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对劲。
果然,妈妈接着说:“在浙江那边,像我们这样的,娃娃上学要交借读费……贵得很!我们……我们实在负担不起她在那边读书。”
她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猛地砸进了我心里那锅刚刚煮沸的快乐里,溅起一片冰凉。
爸爸闷着头接话:“所以……我们商量着,这次……能不能让小娴留下来……让萍萍你帮着带带?你大了,也懂事……”
后面的话,我没太听清。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觉得刚才吃下去的那些美味的饭菜,此刻都堵在了嗓子眼,又硬又涩。
又是这样!
又是要把孩子留下来!
以前是我和小九,现在是小娴!
凭什么?就因为我们生在乡下,就活该被丢下吗?就因为我“大了”、“懂事”,就活该承担这些吗?
我看着依偎在妈妈怀里、对一切还懵懂无知的小娴,看着她身上那件半新的红棉袄,再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服,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了上来。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爸妈,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凭什么?凭什么又要把人留下?小娴是你们的娃,我就不是吗?你们在那边是一家团圆,把我们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也要上学!我还要考中学!”
我吼了出来,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但我拼命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小九吓呆了,看看我,又看看爸妈。
小娴被我的样子吓到,“哇”一声哭了起来,紧紧抱住妈妈。
爸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妈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爸爸烦躁地摸出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顿丰盛的团圆饭,剩下的部分,谁也没再说话。刚才的欢声笑语像被风吹走的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里只剩下压抑和沉默,还有小娴低低的抽泣声。
我看着洞外明明晃晃的阳光,心里却像坠了一块冰。
团圆是回来了,可带来的,不只是芝麻汤圆的甜,还有这咽不下去的、冰冷的现实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