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那包刺泡,我磨磨蹭蹭地蹭到院坝坎下,心里像揣了个兔子,怦怦直跳。刚才怼那些长舌妇的痛快劲儿,早被风吹散了,只剩下对奶奶的害怕。
果然,还没进院门,就感觉一股低气压从里面涌出来。奶奶没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骂人,也没在厨房忙活,堂屋门关着,静悄悄的,反而更吓人。
我缩着脖子,像个小偷一样,踮着脚想先溜回我的小黑屋,把刺泡藏起来。
刚走到屋檐下,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站在门口,阴影罩着她大半个身子,只看见那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三角眼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的怨毒几乎要实质化地扑过来。
我吓得一哆嗦,差点把书包掉地上。
“死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死回来!”她的声音不像平时那样尖利刺耳,而是压得低低的,像毒蛇吐信,更瘆人,“又去哪个野地方鬼混了?一身骚臭!”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小声说:“……放学了,就回来了。”
“放屁!”她猛地提高了声音,几步跨过来,枯瘦的手指差点戳到我鼻子上,“村口那些烂嘴婆都跟我说了!你个小贱货,翅膀硬了是吧?敢跟长辈顶嘴了?骂人骂得那么难听!我们老唐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心里一紧,那些长舌妇果然跑来告状了,还添油加醋。
“是她们先骂我的……”我试图辩解,声音发颤。
“骂你咋了?骂你是轻的!”奶奶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说你两句还说不得了?你个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跟你那不要脸的外婆一个德行!攀上高枝了就了不起了?呸!还不是个改嫁的货!丢人现眼!”
她终于把火气引到了外婆身上。听说外婆被接去了镇上,不用再在泥地里刨食,不用再看儿子儿媳脸色,她心里那股嫉妒和怨气,像陈年的酸菜缸翻了,酸臭冲天。她不敢去找外婆的麻烦,就只能把气撒在我身上。
“镇上享福?享他娘的短命福!我看她能享几天!那个小金秀,丫头片子一个,读个书能读出个金疙瘩来?迟早还不是要嫁人!到时候看她靠谁去!”奶奶越骂越起劲,仿佛诅咒外婆能让她心里舒服点。
她骂得起劲,却没像昨天那样动手打我。大概是昨天打累了,或者觉得光骂更解气。
我低着头,任由她骂,心里却不像以前那样只是害怕和委屈,反而生出一股冷冷的嘲讽。骂吧,你就嫉妒吧。外婆就是比你好,就是比你命好,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骂了半天,大概是口渴了,奶奶终于停了下来,恶狠狠地命令道:“愣着干啥?当自己是小姐了?猪喂了没有?水挑了没有?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闲饭!看见你就来气!”
“这就去。”我低声应着,赶紧把书包往小黑屋里一扔,快步走向猪圈。
喂猪,挑水,扫地……一套活干下来,天都快黑透了。浑身又累又疼,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那半个刺泡早就消化完了。
晚饭桌上,依旧是三碗干饭。我的面前,还是那碗能数清米粒的稀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得发苦的烂酸菜。
奶奶阴沉着脸,吃饭像嚼仇人一样,牙齿咬得咯咯响。爷爷依旧闷头扒饭,不敢出声。小雅小心翼翼地吃着,也不敢像平时那样咿咿呀呀说话。
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默默地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酸菜咸得我舌头发麻,只能小口小口地就着。眼睛忍不住瞟向那碟干饭,喉咙里像有只手要伸出来。
奶奶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猛地转过头,三角眼剜着我:“看什么看?饿死鬼投胎啊?有得给你吃就不错了!还想吃干饭?下辈子投个好胎再说!”
我赶紧低下头,死死咬着嘴唇,把那股馋意和屈辱一起咽回肚子里。
吃完饭,洗好碗,天已经彻底黑透了。奶奶没再安排别的活,大概是骂累了,也懒得再理我,砰一声关上了堂屋门。
我回到小黑屋,摸出那包用树叶包着的刺泡。还好,没被压坏太多。我坐在冰冷的床沿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暂时压下了那咸苦的滋味,也稍稍抚慰了咕咕叫的肚子。一颗,又一颗……我吃得极其缓慢,珍惜这点来之不易的甜。
窗外,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透进来。
听着堂屋那边没了动静,我悄悄推开破门,溜到屋后。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破坛子,里面是奶奶腌的酸菜。她平时宝贝得很,不准别人动。
我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小心翼翼地揭开坛子盖,一股浓烈的酸臭味冲出来。我屏住呼吸,飞快地伸手从里面抓了一小把酸菜杆子出来——这东西最经饿,也最咸。
盖好坛子,像做贼一样溜回小黑屋。
就着窗外微弱的光,我啃着那根咸得齁死的酸菜杆,又塞了一颗刺泡进嘴里。极致的咸和短暂的甜混合在一起,味道古怪极了,但却真实地填着我的肚子。
嘴里是古怪的味道,心里是冰冷的恨意。
奶奶因为嫉妒外婆,把气撒在我身上。那些长舌妇因为无聊和恶毒,故意挑事。这个家,没有一个人给我一点温暖。
但我有山里免费的刺泡,有奶奶坛子里偷来的酸菜杆。
我掐不断,打不死。
就像这酸菜,被压在坛子里,用重石头压着,用盐水泡着,时间久了,反而变成了一种能下咽、能活命的东西。
云层好像散开了一点,月光稍微亮了一些,冷冷地照在我的破窗上。
我嚼着嘴里的酸菜和刺泡,默默地想:你们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