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那股子带着纸钱味的凉气还没散干净,外婆心里的火就烧得更旺了。她像只被鞭子抽急了的陀螺,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嘴里反反复复就念叨那几句:“一千块…秋收就回来…时间不等人了…”
那一千块彩礼,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不安。山里姑娘嫌弃咱家穷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更扎出了她骨子里那点不服输的硬气。
日子再难,饭总得吃。幸好,地里的庄稼没辜负人,眼看着就能接上顿了。玉米棒子一天天鼓胀起来,顶着红缨子,像一个个抱着胳膊的胖娃娃。外婆天天都要去地头转一圈,用手捏捏棒子硬不硬实,脸上才会有点笑模样。
“快了快了,再晒几个日头就能掰了。”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庄稼听,又像是给自己打气。
菜园子更是成了救命田。四季豆一茬一茬地结,嫩得能掐出水,摘下来和着稀饭一煮,就是一大锅。南瓜藤爬得到处都是,叶子底下藏着一个个青皮或黄皮的大南瓜,砍一个回来,能吃好几顿。豇豆长得更长,密密麻麻挂满了架子。这些都不金贵,却能实实在在地填饱肚子。
还有那嫩玉米,成了我们这些孩子最馋的零嘴。煮着吃,满口清甜;更馋人的是烧火的时候,扔进灶膛里烤,外皮烤得焦黑,掰开来,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金黄喷香的玉米粒,啃得满嘴黑灰也乐意!
外婆种地是把好手,懂得精打细算。贵州地少,她就在玉米地里套种番薯。玉米秆长得高,番薯藤趴得低,谁也不碍着谁,一块地能挣出两份收成。能利用的地边角落,她都点上了豆子或者撒上了菜籽,一点不肯浪费。
看着这片即将收获的土地,外婆疲惫的眼睛里才有了点亮光。“庄稼不骗人,你流多少汗,它就给你多少粮。”
今年的稻子长得尤其好,绿油油的一片,风一吹,像绿色的波浪。外婆站在田埂上,望着那沉甸甸的稻穗,嘴角会难得地弯起来。这好收成,是她和我用肩膀一担一担挑出来的。
开春插秧那会儿,没钱买化肥,肥料全靠家里那点猪粪和人粪尿。每天天不亮,我就跟着外婆,用扁担挑着臭气熏天的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田里送。那味道熏得人头晕眼花,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外婆年纪大了,挑得比我更吃力,喘气声像破风箱,汗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往下淌,滴进黑黢黢的粪水里。
但她从不叫苦,只是咬着牙,一趟又一趟。有时候看我累得小脸发白,她会喘着粗气说:“幺儿,歇歇…歇歇再挑…庄稼就指着这点肥呢…”
现在,看到稻子长势这么好,所有的辛苦好像都值了。外婆蹲下身,爱惜地抚摸着一株稻穗,轻声说:“看,没白累吧?秋收要是能多打几担谷子,又能换点钱了…”
秋收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忙碌和期盼的气息。虽然二舅舅那座彩礼大山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但地里的希望,像渐渐饱满的粮食一样,实实在在地生长着,给了外婆一点点挣扎的底气。
日子还是苦,愁容依旧刻在外婆眉间。但看着满眼即将成熟的庄稼,闻着空气里粮食的清香,我知道,这个家,终究还是靠着外婆那双粗糙的手和这片沉默的土地,在一点点地往前挪。
外婆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眼神里有忧愁,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庄稼人特有的、对土地的信任和依赖。
“走,幺儿,回家。明天早点起,东边地头的豆角该摘了,还能赶早背到镇上去卖个新鲜价钱。”她拉起我的手,掌心依旧粗糙,却温暖有力。
秋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得田里的稻浪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在低声回应着庄稼人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