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暖洋洋地照在背上,我和外婆踩着轻快的步子回到了那低矮的院门前。外婆怀里抱着那卷颜色鲜亮的新布,脸上的皱纹都舒展着,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我跟在她身后,心里也揣着那点难得的喜悦和对新衣裳的期盼。
推开院门,院子里依旧是那副老样子。冷锅冷灶,清锅冷灶的,连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小长英、小长艳和小红三姐弟不知道又野到哪里去了,还没见人影。幺舅舅还是像尊泥菩萨似的,佝偻着背,蹲在门槛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脸上是个啥表情。
舅妈抱着小钱坐在屋檐下的小凳上,看见我们进来,尤其是看见外婆怀里那卷明显是新买的布,眼皮子立刻耷拉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又开始指桑骂槐:
“哟,这是哪家的财神奶奶回来了?一大清早死出去,还以为捡了金元宝呢!原来是扯了块破布头子回来!家里米缸都见底了,还有闲钱骚包!真是穷鬼诈富,腆着个脸充胖子!嫁到你们老赵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天到晚跟着喝西北风…”
她的话又毒又刻薄,像淬了冰的针,嗖嗖地往外射。要搁平时,外婆早就低下头,缩着肩膀不敢吭声了。
可今天,外婆像是没听见那些扎心的话,她脸上甚至还带着点刚才从镇上带回来的、没散尽的笑意。她径直走到院子中间,把怀里那卷布小心地放在干净的石台上,然后转过身,对着舅妈,扯了扯嘴角,语气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很少见的底气:
“桂荣啊,今天运气好,去镇上卖药材,那铺子老板看货好,人实在,多给了几个钱。”她拍了拍放布的石台,“我就想着,娃儿们一年到头穿得破破烂烂,看着心里不落忍。就匀出点钱,给这几个小的都扯了布,一人做件新衣裳穿。”
她说着,目光扫过那卷布,又看向舅妈怀里的小钱,语气更软和了些:“过了七月半,鬼节消停了,我还得带着萍儿进深山。里头好药材多,就是险点儿。你二哥娶媳妇的事…唉,人家女方开口就要一千块彩礼,隔壁村老李家的姑娘…嫌咱家太穷,差点没谈拢…这钱差得还远呢,不拼命不行啊…”
外婆这话,像是在解释钱的去向,又像是在诉苦,更是在暗示——这钱不是乱花的,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填那个更大的窟窿才去拼命挣的,现在拿出一点点给孩子们,你们也别太计较。
舅妈被外婆这番不软不硬的话堵了一下,尤其是听到“一千块彩礼”和“嫌咱家太穷”时,脸色变了几变。她张了张嘴,想骂点更难听的,但看着那卷颜色鲜亮的花布和蓝布,又看看自己怀里穿着旧衣服的小钱,那骂人的话到底没吐出来,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抱着孩子扭身进了屋,把门摔得山响。
蹲在门槛上的幺舅舅,依旧像个闷嘴葫芦,只是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烟雾后的眼睛似乎朝那卷新布瞟了一眼,然后又深深地埋下头去,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外婆看着舅妈摔门进去,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点从镇上带回来的高兴劲儿,被这家里的冷硬气氛冲淡了不少。但她还是打起精神,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布。
花布是红底带着白色小碎花,虽然便宜,但颜色鲜亮,小姑娘穿了肯定精神。蓝布是耐磨的粗布,适合男娃摸爬滚打。那块软和的小碎花棉布,是淡黄色的底子,上面是粉色的小花,看着就温柔。
“等晚上她们回来了,量量尺寸,就给你们裁。”外婆摸着那些布,像是在摸什么宝贝,眼神里又流露出那种慈爱和期盼,“都得有,都得有…”
阳光照在那些新布上,反射出柔和的光,给这灰扑扑的院子增添了一抹难得的亮色。可这亮色,却照不亮大人们眉宇间那深深的愁容。
一千块彩礼…像一座更大、更黑的山,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隔壁村姑娘的嫌弃,舅妈的不满,幺舅舅的沉默,还有那几个不懂事、只知道疯玩的孩子…
外婆看着那些布,眼神渐渐又变得沉重起来。她知道,眼前这点用冒险换来的温情的“公平”,就像水面上的浮萍,底下是深不见底的、艰难的漩涡。
新布再好,也遮不住旧日的穷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