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外婆就把我拍醒了。她眼睛里有种藏不住的急切和忐忑,像是要去干一件天大的事。“幺儿,快起,收拾收拾,跟婆婆去者相镇赶集卖药!”
我骨碌一下爬起来,困意全无。去镇上赶集!这对一年到头困在山村里的我来说,简直是过年一样的大事!我手脚麻利地穿好那身最整齐的补丁衣服,虽然还是破旧,但好歹干净些。
外婆已经把昨天采的草药仔细分拣好了,那些沾着泥土的根茎都被小心地刷洗干净,有些还用草绳捆扎得整整齐齐。她拿出两个空麻袋,把品相最好、她觉得最值钱的草药小心地装进去,剩下的依旧用稻草盖好藏在角落。
舅妈也起来了,靠在门框上,冷眼看着我们忙活,鼻子里哼了一声:“瞎折腾!一堆破草根子,还能卖出金元宝来?白费力气!”
外婆像是没听见,低着头,继续手上的活儿。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假装没听到。现在我们心里都揣着事,没空理会她的风凉话。
收拾停当,外婆背上那袋沉甸甸的草药,我帮她提着另一袋轻些的。出门前,外婆犹豫了一下,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上次大姨婆给的那卷皱巴巴的毛票。她数出几张最小的,小心翼翼地塞进另一个口袋,嘴里喃喃道:“万一…万一卖不掉…回来的车钱不能没了…”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我们出发了。山路崎岖,背着东西走起来格外吃力。但外婆的脚步却很有力,她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股想要靠自己双手挣出希望的劲儿。
走了很久,翻过好几道山梁,眼前终于开阔起来。远远能看见一片房子,比我们村子密集多了,还有一条像带子一样的公路。者相镇到了!
越靠近镇子,路上的人越多。挑担的、背篓的、推独轮车的…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各种声音也嘈杂起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牛羊叫声混成一片。
一走进集市,我简直看花了眼!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种各样的味道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刚割下来的猪肉腥气、活鸡活鸭的粪便味、新鲜蔬菜的泥土味、还有炸油条、烤苞谷、蒸包子的香气…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集市的热闹又有点熏人的气息。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眼睛忍不住往那些小吃摊上瞟,金黄的油锅里的糍粑块,滋滋冒着热气的烤肠,还有那雪白滑嫩的、浇着红油和豆豆的剪粉…口水疯狂地分泌,我使劲咽了咽。
外婆察觉到了,她腾出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低声说:“幺儿,再忍忍。等咱的草药卖了钱,婆婆就带你去吃一碗剪粉,贵州有名的小吃,好吃得很!”
我抬头看着外婆,她脸上带着慈爱和承诺。那一刻,我觉得外婆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是最疼我的人。我用力点点头:“嗯!婆婆,我等你卖了钱!”
外婆熟门熟路地领着我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找到了卖药材的区域。这里味道更复杂浓郁了,到处都是晾晒的、捆扎的草药,许多我都不认识。摊主们大多是一些看起来很有经验的老头老太太,或者穿着整齐些的药材贩子。
外婆找了个角落,把麻袋放下,有些局促地铺开一块带来的破布,然后把我们的草药一样样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好。她的动作有点笨拙,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紧张和期待,不停地四处张望,看着别人怎么卖,怎么吆喝。
旁边那些老摊主,很快就有人上来搭话,翻看我们的草药。
“哟,老婆子,这石韦品相不错啊,哪儿采的?” “这黄精小了点儿…晒得也不够干…” “仙鹤草怎么卖?便宜点我都要了。”
外婆紧张地应对着,报着价,声音有点发虚。她报的价格都很低,生怕卖不出去。那些人精明的很,一看外婆这样,压价压得更狠了。
“哎呀,老婆子,你这药是好药,就是处理得不行,你看这土都没弄干净…便宜点,这些我包圆了!” “市场价就这样,爱卖不卖,不卖一会儿散集了,你更卖不上价!”
外婆被他们说得满脸通红,额头上急出了汗。她既想赶紧卖掉换钱,又觉得价格实在太低,对不起我们昨天的辛苦。她无助地四处看,希望能有个公道点的人。
我看着外婆那为难的样子,心里又急又气,真想冲上去跟那些压价的人理论几句,可我又不懂行市,只能干着急。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升高了,集市上越发拥挤吵闹。我们的摊前人来人往,问的多,真心买的少。外婆脸上的希望一点点黯淡下去,摆弄草药的手都有些发抖。
就在外婆快要绝望,准备咬牙接受一个极低的价格时,一个穿着干净中山装、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停在了我们的摊前。他看起来像个干部或者老师,和周围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他蹲下身,仔细翻看了一下我们的草药,尤其拿起那几块黄精看了看,点点头:“大娘,这黄精是野生的?品相还可以。怎么卖?”
外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报了个价,比刚才给那些贩子的价格稍微高一点,但依旧很便宜。
那男人没还价,只是说:“这些石韦和黄精我都要了。家里老人咳嗽,正好用得上。”他又看了看其他的,“这些仙鹤草和白芨也一起吧,给您算个整。”
外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哎!哎!好!谢谢!谢谢大兄弟!”
男人爽快地付了钱。虽然总数不算多,但比外婆预想的、被那些贩子压价后的钱要多不少!外婆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手都在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幺儿!幺儿!卖了!卖了钱了!”外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笑,她一把拉住我,“走!婆婆带你去吃剪粉!”
她小心地把钱揣进最里面的口袋,还用手按了按,仿佛生怕它飞了。然后,她拉着我,挤过人群,朝着那个卖剪粉的摊子走去。
我的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砰砰直跳,看着外婆那高兴的样子,我也忍不住咧开了嘴。
这一刻,集市上所有的嘈杂和味道,仿佛都变成了动听的音乐和好闻的香气。我知道,这钱远远不够彩礼,但这是外婆靠自己双手、靠大山挣来的希望。
而一碗剪粉的承诺,就是这苦涩生活里,最甜最甜的犒赏。外婆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被人流冲散,朝着那冒着热气的剪粉摊子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