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那钻心的痒意就又准时来报到了。敌敌畏的味道似乎还残留在发丝间,但虱子们显然比我们想象的更顽强,或者说,那一点点药量根本不足以剿灭这庞大的“敌军”。后半夜开始,那熟悉的、细密的啃咬感就又卷土重来,甚至因为昨夜短暂的缓解而显得更加猖狂。
我迷迷糊糊地挠着胳膊和大腿,听见外婆已经在灶房窸窸窣窣地忙活了。幺舅妈尖利的嗓音也响了起来,不是骂我们,就是在指使幺舅舅干活。
果然,没等我们完全清醒,吩咐就来了。
“长艳!去打猪草,篮子拎远点,近处的都让别家崽子薅秃了!”幺舅妈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像刀子一样刮人耳朵。
“长英!萍萍!还磨蹭啥?等着太阳晒屁股?捡柴去!昨天的根本不够烧!”她砰地推开门,目光在我们几个因瘙痒而不断扭动的身体上扫过,满是嫌恶,“还有你,小红,也跟着去,别想偷懒!”
又是捡柴。而且指名还去邻村那一片山。
我心里一紧,想起昨天那场冲突和那个男孩撂下的狠话。小长英也明显哆嗦了一下,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恐惧。
“舅妈,”我试着开口,声音还有点沙哑,“能不能……换座山?昨天那……”
“换什么换?!”幺舅妈立刻打断我,眉毛立了起来,“就那儿柴多!怎么,打了人一次就怕了?有本事惹事没本事扛?赶紧的!捡不满别回来吃饭!”
她根本不给争辩的余地,说完就扭身走了,自己却也忍不住,飞快地抬手在腋下附近抓挠了两下,动作又快又狠,仿佛掐死的不是虱子,而是别的什么让她恨之入骨的东西。
外婆端着一盆稀粥进来,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说:“去吧……结伴走,莫落单……早点回来。”她眼底是深深的无奈和担忧,还有一丝疲惫至极的麻木。
我们默默喝了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背上背兜,拖着依旧痒得钻心的身体出了门。
去邻村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和安静。阳光照在身上,汗水慢慢渗出来,大腿根、后背的痒意又开始鲜明活跃。我们一路都提心吊胆,生怕那几个男孩或者他们家大人又从哪个路口跳出来。
还好,一直到山脚下,都没遇到任何人。
“今天运气好?”小长英小声说,一边不住地扭头四下张望。
“赶紧捡,捡完快走。”我心里那股不安并没散去,反而因为过分的安静而加剧了。
今天我们决定往更深里走一点。昨天边缘地带的柴火被我们捡得差不多了,而且深处枯枝落叶更多,或许能更快捡满。更重要的是,深处林木更密,万一那帮人真来找茬,也好躲藏。
走进林子深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气温也低了几度。那种潮湿的、带着腐叶味道的空气包裹上来,让人呼吸都变得沉重。脚下厚厚的落叶层软得吓人,踩上去悄无声息,反而更衬出林子里那种诡异的寂静。鸟叫声很远,虫鸣也稀稀拉拉的。
我们放下背兜,分散开各自捡柴。我下意识地不想离她们太远,保持着能互相看见的距离。
但深处的柴火确实多。我埋着头,不停地捡,很快怀里就抱了一捆。想着早点捡满早点离开这个让人发毛的地方,我不自觉地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木也越来越粗壮茂密。
等我感觉怀里抱的柴火差不多够一背兜了,直起腰准备回去时,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四周全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参天大树,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根本分辨不出来时的方向。我刚才光顾着捡柴,完全没留意走了多远,也没做任何标记。
安静,太安静了。连远处小长英和小红隐约的说话声都听不见了。
“长英?小红?”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出口竟有点发颤,立刻被周围厚厚的树叶吸收得干干净净,连点回音都没有。
我又提高音量喊了几声,回应我的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几声不知名的鸟怪叫。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狂跳,浑身的痒意在这瞬间都被巨大的恐惧压了下去。我抱着柴火,凭感觉选了一个方向往前走。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可是周围的景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望不到头的树,踩不完的落叶。我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
又绕了一会儿,我猛地停住脚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看到了自己刚才丢弃的一小截特别弯曲的枯枝!我果然一直在兜圈子!
爷爷以前给我讲过的那些故事,一下子全涌进脑子里。他说在老山林子里,最容易遇到“鬼打墙”,就是被脏东西迷了眼,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直到累死或者吓死在里面。他说遇到这种情况,要使劲掐自己的虎口,疼醒了就能破。要不……要不就撒泡尿,童子尿最辟邪……
我虽然告诉自己别迷信,可这会儿吓得手脚冰凉,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把怀里的柴火一扔,使劲用手掐自己的左手虎口,掐得那块皮肉生疼发红。
然后我咬着牙,又选了一个方向,几乎是闭着眼往前冲。
走了不知道多久,腿都软了,气喘吁吁,可一抬头,眼前赫然出现了两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包,上面光秃秃的,连根草都没有,在周围厚厚的落叶中显得格外扎眼诡异!
我就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都冻住了。我怎么又回到这两个小土包前面了?它们明明刚才没见过!
爷爷的声音又在脑子里响起来:“……要是看见坟头……那就更凶了……”
我再也撑不住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也顾不上羞臊,跑到一棵大树后边,哆嗦着解开裤子,憋了半天才勉强撒出一点尿。一边尿一边在心里胡乱念叨:“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的,放我走吧放我走吧……”
提上裤子,我几乎是哭着往前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出去!我要出去!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还有喊声!
“萍姐……呜呜……萍姐你在哪儿啊……”
“萍萍!萍萍!听见应一声啊!”
是小红的哭声和小长英的喊声!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声音的方向冲去,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大喊:“我在这儿!长英!小红!我在这儿!”
眼前的树木似乎突然稀疏了一些,光线也亮了些。我猛地冲出一片密林,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急得团团转的小长英和正在抹眼泪的小红!
“萍姐!”小长英看到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们了!我们喊你喊了好久!”
小红也跑过来,抽噎着说不出话。
我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都在发抖,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也顾不上痒了。
“我……我好像遇到鬼打墙了……”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长英脸色唰地白了,惊恐地看向我冲出来的那片林子,赶紧把我拉起来:“快走!快离开这儿!这林子邪门!”
我们三个手忙脚乱地把我和小长英捡的柴火胡乱塞进两个背兜(小红的背兜小,也没捡多少),也顾不上满不满,背上就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一次头都没敢回。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很高了。我们脸色苍白、浑身冷汗的样子显然没逃过幺舅妈的眼睛。
“磨蹭到现在才回来?捡这么点柴?偷懒去了还是又惹事了?”她叉着腰站在门口,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身上扫射。
我们都没吭声,心有余悸,也没力气争辩。
外婆走过来,看了看我们,尤其是看到我失魂落魄、衣服都被冷汗打湿的样子,低声问:“咋了?出啥事了?”
我摇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小长英嘴快,带着后怕小声说:“萍姐在林子里迷路了,好久都找不着……”
外婆脸色微微一变,伸手摸了摸我冰凉的额头,没再问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回来就好……快去喝口水歇歇。”
那天晚上,我病倒了。
身上忽冷忽热,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那钻心的痒意和白天极度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把我拖入了光怪陆离的噩梦深处。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片阴森的老林,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身后有两个看不清楚脸、穿着破旧灰布衣服的小孩子,大概十来岁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追着我,他们的脚好像不沾地,飘乎乎的。
一边追,一边用尖细又幽怨的声音反复说着:
“你踩着我了……”
“你踩着我们的房子了……”
“赔我们……”
“好疼啊……”
他们的声音飘忽不定,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我拼命跑,可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跑不快。那两个小土包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绕都绕不开。
“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放我走……”我在梦里哭喊着,浑身抽搐。
“……萍萍……萍萍不怕……婆婆在呢……不怕……”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一只粗糙又温暖的手一直在轻轻拍着我的背,外婆沙哑疲惫的声音像一根细细的绳子,一次次把我从那些可怕的幻象里暂时拉出来一会儿。
但我很快又会被冰冷的恐惧和滚烫的体温拖拽下去,重新陷入那两个孩子的追逐中。他们的脸有时候会突然凑近,模糊一片,只有那双眼睛,黑漆漆的,没有眼白,直勾勾地盯着我,嘴里反复念叨:
“踩着了……”
“疼……”
我浑身滚烫,冷汗却出了一身又一身,把破被子都浸湿了。虱子大概也被这忽冷忽热的体温和汗水搅得不得安宁,咬得越发凶狠,可那痒意和噩梦里的恐惧相比,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外婆一夜没睡,就守在我旁边,不停地用湿毛巾给我擦额头和脖子,嘴里反复念叨着那些安抚的话,声音越来越哑,拍着我后背的手也越来越无力。
恐惧和高烧像一层厚厚的、粘稠的茧,把我紧紧包裹在里面。外面世界的声响——幺舅妈不满的嘟囔、幺舅舅沉重的叹息、甚至夜里老鼠跑过的窸窣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只有那无穷无尽的痒,和梦里那两个追着我不放的孩子,是如此的清晰和真实。
日子,就在这真实的贫困、瘙痒和虚幻的恐惧中,艰难地往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