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记忆里褪色的残影,一步一顿地向前挪。人们见他走来,如遇洪水般纷纷后退,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哗哗作响,在他与众人之间空出一片狼藉的地面。
视线忽然一阵昏沉,再清明时,周遭已换成熟悉的城内公民大会场。他正站在中心,周遭是肃立的人们,面前摆着一个陶土罐,里面堆满了刻着名字的陶片。
台上高坐的男子转过身,银白胡须下的面容冷硬如石——是他的父亲,克律修德。
“克律玄锋修斯?”父亲的声音透过会场的回音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在听……父亲。”他下意识地应道,语气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这里是公民大会!”克律修德猛地拍响桌案,声音陡然严厉,“不准喊我父亲!”
“……是,执政官大人。”他垂下眼,长睫掩去眼底的涩意。
克律修德重重咳了一声,拿起罐中最上面的一片陶片,声音响彻全场:“我,阿特斯尤执政官,在此宣读人们的选择——克律玄锋修斯,得票五百三十八,反对零票。”
他顿了顿,将陶片掷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依据陶片放逐法,现判处你驱逐城外,永世不得踏足境内!”
罐中的陶片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根针,扎进玄霄混沌的意识里。
玄霄站在原地,陶片碰撞的细碎声响像冰碴子扎进耳膜。他抬眼看向台上的克律修德,父亲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宣读的不是亲生儿子的放逐令,而是一份寻常的城防文书。
“执政官大人,”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会场里有些发飘,“我若离开,黑潮再来时,谁来守?”
台下瞬间响起一阵骚动,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别过脸去。克律修德的目光扫过他染着金色血渍的铠甲,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三个字:“无需你。”
玄霄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他转身时,披风扫过地上的陶片,发出哗啦的脆响。人们依旧在后退,像在给他让出一条通往城外的路,那条路的尽头,是晨光也照不亮的荒原。
走到会场入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父亲已转身处理公务,民众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只有那罐陶片还在风里轻响。
忽然,人群里挤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邻居家总缠着他要糖吃的女孩,手里攥着块没刻字的陶片,红着眼眶喊:“克律哥哥……”
女孩的母亲慌忙将她拽回去,捂住她的嘴,满眼惊惶地朝克律修德的方向看。玄霄收回目光,迈出了会场的门。
城外的风卷着黑潮残留的腥气扑过来,他摸了摸腰间——那里还别着小时候父亲送他的铁制短剑,如今剑鞘上的花纹已被血渍糊住。
身后,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关闭。欢呼与咒骂渐渐消散。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执政官的儿子,只是个被自己守护的城市放逐的黄金裔。荒原上的风越来越大,远处似乎传来黑潮士卒的嘶吼,而他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通往未知的路上。
脚步陷在无边的黑暗里,像踩在凝固的墨汁中。玄霄猛地顿住,混沌的意识骤然清明——他还在梦里。
可那被放逐的刺痛却如此真切,陶片碰撞的脆响、父亲冷漠的眼神、民众后退的脚步,像无数根冰针扎在心上,寒意顺着血管蔓延,连呼吸都带着冷意。他抬手按在胸口,金色的血在梦中依旧温热,却暖不透那片被“无需你”三个字冻僵的地方。
黑暗里传来黑潮士卒的嘶吼,可此刻,那些扭曲的暗影竟不如记忆里的目光伤人。他站在梦与醒的边缘,明知是幻象,却仍被那份彻骨的寒意攥紧了心脏,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意识深处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匕首,一字一句凿进混沌的思绪里:“做个怪物吧——”
“做个专杀怪物的怪物。”那声音裹着黑色的腥气,带着蛊惑的黏腻,“挥剑就够了,不必忍,不必看谁的脸色。”
“你杀的是黑潮,是吞噬家园的恶鬼,”它在耳边低笑,像有冰冷的指尖划过脊椎,“你就是律法,是正义。他们怕你?那又如何?恐惧,本就是弱者对强者该有的姿态。让他们畏惧你....”
玄霄握着剑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腹抠进粗糙的木柄纹路里。梦中的金色血液顺着指缝渗出,滴在黑暗中,竟燃起幽微的光。
那声音还在呢喃,像在替他卸下所有枷锁,又像在将他往更深的暗影里拖拽——杀,杀尽所有威胁,便无需再被放逐,无需再看那些恐惧的脸。
剑锋在黑暗中嗡鸣,似在呼应这蛊惑的低语。
那丝松动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心底漾开圈圈涟漪。他低头看向脚边如镜的水面,忽然瞥见镜面之下——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一个被暗影扭曲的身影。
那身影通体漆黑,轮廓被拉伸得诡异,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着,却稳稳立在水中。它手中握着一柄近四尺的长剑,剑身在幽暗中泛着冷光,剑柄处繁复的仪式扶手雕刻着扭曲的纹路,隐约有紫黑色的气息缠绕,无声地昭示着那股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
玄霄的呼吸顿了顿,镜中的黑影仿佛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侧过头。尽管看不清面容,他却莫名觉得,那双藏在暗影里的眼睛,正与自己对视着。心底那丝松动骤然扩大,像有什么东西要顺着这道裂缝,从黑影那里涌过来。
镜中的黑影猛地弓起脊背,喉咙里滚出“嘶嘶”的低吼,那声音像黑潮怪物被撕裂时的哀嚎,又混着金属摩擦般的扭曲质感。
“变…强…”它的声音断断续续,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不…够…”
黑影握着大剑的手猛地抬起,剑刃划破水面倒影,激起一圈圈暗紫色的涟漪。“黑…..卡..…奥..…”破碎的音节从它喉咙里挤出来,像是被什么力量扼住了喉咙。
“.....克律...列.....音”
那扭曲的身影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大剑的仪式扶手亮起刺目的蓝光。“我…必须…”它嘶吼着,声音陡然拔高,化作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啊啊啊啊——!”
咆哮声里,黑影的轮廓愈发模糊,却有一股汹涌的力量顺着水面蔓延开来,像黑潮过境般舔舐着玄霄的脚踝,带着蛊惑的灼热。镜面上,它的身影与玄霄的倒影渐渐重叠,那柄四尺大剑的影子,正缓缓映在玄霄紧握剑柄的手上。
金色的血珠猛地从唇角喷溅而出,溅在胸前的被褥上,像绽开一朵朵诡异的花。玄霄浑身一颤,从混沌的梦境中骤然挣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还残留着嘶吼的钝痛。抬眼望去,周遭是一片旷寂的灰暗,房间的轮廓隐在浓稠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窗外透进一丝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模糊形状。
方才梦中的嘶吼、黑影的低语、被放逐的寒意,仍在脑海里翻涌。他抬手抹掉唇角的血渍,指尖触到的温热如此真实,提醒着他那并非幻觉。身下的床板冰凉,与梦中荒原的风一样,带着刺骨的寒意。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每一声都沉重地撞在胸腔上,像是在确认他已从那场窒息的梦里逃脱。可那份被撕裂的感觉并未消散,反而随着清醒,愈发清晰地刻在意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