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在天牛庙村,此刻,这句话显得淋漓尽致。
王家大院门口,那几具兵痞冰冷的尸体被拖走丢乱葬岗。
地上却还遗留着血迹,述说着这狗日的世道。
村子里虽然恢复了安全,却一点也不安分。
那些没被抓走壮丁、没被抢走太多东西的家庭,在最初的惊魂甫定之后,心里最大的怨念,竟然是——
封大脚家婚宴,他娘的没吃成。
要知道,封大脚跟王昆别苗头,几天前就放风说,宴席伙食丰盛不比王昆家的差。
几个闲汉聚在墙根下,一边哆哆嗦嗦地抽着旱烟,一边骂骂咧咧:
“真他娘的晦气!老子裤腰带都松好了,敞开肚皮就等着开席了!
结果倒好,肉没吃上一口,反倒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可不是嘛!白白损失了一顿油水!封大脚那小子也是个扫把星!”
“对头,那小子没回来时候,咱们天牛庙不是挺安生的,这小子在外面闲逛,该不是撞到了伥鬼吧……”
而村里那几户失去了家里顶梁柱的家庭,则彻底沉浸在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男人,是一家人的天。
天,塌了。
女人绝望的哭嚎声,孩子恐惧的啼哭声。
断断续续从那几间破败的茅草屋里传出来,与村里其他地方那种事不关己的麻木,形成了鲜明而又残酷的对比。
……
“窝里横”的闹剧,也正在上演。
宁可金带着他那支在兵痞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的“团练”,开始在村里耀武扬威起来。
他不是去安抚村民,更不是去追击兵痞。
而是在村里挨家挨户,凶神恶煞地“追讨”那些被村民们从战场上,趁乱捡走的原本属于他们宁家的那几杆快枪。
“交出来!都他娘的给老子交出来!”
“谁敢私藏军火,就是通匪!老子有权当场毙了你!”
村民们看着他那副凶狠的嘴脸,一个个都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在背后小声鄙夷地议论着:
“切!就知道窝里横!有本事,冲我们耍什么威风?”
“刚才那帮兵痞子,就在他家门口耀武扬威的时候,他怎么不敢这么横?”
“可不是嘛!跟个哈巴狗似的,人家要钱给钱,要枪给枪!
就这怂样,以后真要是来了土匪,能指望他保家卫院?我呸!”
一个脑子活泛的闲汉,更是一针见血的戳破了宁可金那层虚伪的画皮:
“你们懂个屁!宁大少练这支队伍,从头到尾就不是为了防土匪的!”
“他是防着咱们呢!是防着前段时间,铁头他们闹农会呢!”
这番话,恰好被路过的宁可金听了个正着。
他当场破防!一张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那几个说闲话的汉子,嘴唇哆嗦着,想发作却又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不能真因为这话,杀了村里的闲汉吧?
最后,只能重重地一甩袖子,拂袖而去!
……
就在村里气氛无比压抑,人心惶惶的时候。
村口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回来了!王老爷回来了!”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整个村子,瞬间就活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朝着村口的方向蜂拥而去!
只见风雪之中,王昆单人独骑回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但确确实实是死里逃生的壮丁!
他的马背上还沉甸甸,驮着好几杆一看就是从兵痞手里缴获来的步枪,和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王者归来!
在全村人那狂热的目光中,王昆翻身下马。
他看着眼前那黑压压的人群,脸上没有半分的得意,反而带着一丝沉痛。
先是宣布了封大脚,以及另外两名壮丁,不幸“失踪”的噩耗。
虽然他用的是“失踪”这个词,但所有人都明白。
这兵荒马乱的,被兵痞子抓走了,还能有命回来吗?
“我的儿啊——!”
跪在人群最前面的封二,听到这个消息。
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子一软,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另外两家人的家属,也是哭天抢地,悲痛欲绝。
与这几家的悲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全村人对王昆那如同山呼海啸一般的感激和崇拜!
“王老爷威武!”
“王老爷是我们天牛庙村的大救星啊!”
……
那两个被王昆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壮丁,还有前面救回的几个,和他们的家人,此刻更是喜极而泣!
他们一家老小“扑通扑通”跪地,对着王昆就磕起了响头!
那头磕得是砰砰作响,一下比一下重!充满了真心实意。
很快,额头上就磕出了血!
嘴里已经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了,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着“大恩大德,做牛做马”之类的词句。
混乱的人群之中。
银子,也默默挤到了前面。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只是在王昆的面前,端端正正跪了下去,然后磕了一个头。
磕完,她便站起了身。
极其复杂的看了王昆一眼,然后便转身挤出人群,默默地离去了。
……
王家大院,内宅。
他坐在温暖的厅堂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性子最直藏不住话的刘玉香,忍不住撇了撇嘴,开口为王昆打抱不平:
“当家的,你看看那个叫银子的,真是个白眼狼!”
“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那个还没过门的‘未婚夫’,结果呢?”
“她倒好!连句正经的谢谢都懒得说,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磕个头,就走了!一点良心都没有!”
绣绣和苏苏,则相对更能理解一个女人的心思。
绣绣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开口道:“四妹,你也别这么说。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这刚定了亲,还没过门呢。
未婚夫就没了,一下子就成了咱们这十里八乡有名的‘望门寡’。
她心里肯定乱得很,受的刺激太大了,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也正常。”
苏苏也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我看她也怪可怜的。”
最精明的左慧,走到正在闭目养神的王昆身后,伸出纤纤玉手,恰到好处地替他按捏起了太阳穴。
她一边按,一边用一种看似关心、实则劝谏的语气,柔声说道:
“当家的,以后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咱们还是少做吧。”
“您看看,您今天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杀了官军,结果呢?”
“救回来的人,自然是对您感恩戴德。
可那没救回来的三家人呢?
尤其是那个封二,他嘴上虽然不敢说,可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怨您呢,觉得是您没尽力。”
“咱们啊,真是里外不是人。”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了:
“所以依我看,咱们啊,还是关起门来,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最要紧。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