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鸡舍里就响起了清脆的“咯咯哒”。
李朴蹲在产蛋区的铁丝网外,看着姆巴蒂戴着麻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捡进铺着稻壳的竹篮里。鸡蛋带着鸡体温的温热,蛋壳泛着淡粉的光泽,像一颗颗圆润的珍珠。“老板,今天收了两千三百个蛋!”姆巴蒂直起身,竹篮在他肩上晃了晃,“比昨天多了两百个,这批母鸡争气!”
李朴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稻壳。
远处的空地上,三辆崭新的蓝色轻卡停在那里,车身上印着“朴诚养鸡场”的白色字样,在晨雾里格外醒目。“萨米,油加好了吗?”李朴朝着正在检查油箱的萨米喊。萨米举着油枪点头:“加好了!每辆车都加了满箱,足够跑两趟达市!”
阿米娜抱着配送单跑过来,蓝色职业装的领口沾着点稻壳,却丝毫不显凌乱。“老板,三家超市的订单都核对好了,‘阿米尔超市’要八百个,‘阳光超市’六百个,‘海滨超市’九百个。”她把单子递过来,纸页上用红笔圈出了“易碎品”三个字,“我跟司机说了,路上慢点开,竹篮底下再垫层棉絮。”
司机是从本地招的三个年轻人,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正围着轻卡检查绑带。卡姆叼着根草,蹲在车轮边:“放心,我跟他们交代过,谁要是把鸡蛋摔破了,今天的奖金就没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司机的肩,用斯瓦西里语喊了句“出发!”,声音洪亮得像晨钟。
轻卡的发动机“突突”响起,车斗里的竹篮被绑得结结实实,棉絮裹着稻壳,把鸡蛋护得严严实实。李朴站在门口挥手,看着三辆车依次驶离养鸡场,车轮碾过碎石路,扬起细小的尘烟。“希望别出岔子。”拉吉走到他身边,手里捏着个破了口的鸡蛋壳,“达市的路坑坑洼洼,尤其是城郊那段,去年我拉饲料,半袋玉米都颠成了粉。”
李朴心里也犯嘀咕。
他昨天特意去达市的汽配店买了减震垫,垫在车斗底部,还让工人把竹篮摆成“品”字形,留出缓冲的空隙。
可非洲的公路,比他想象的更糟——雨季冲垮的路面还没修好,坑洼里积着浑浊的雨水,车轮碾过就会溅起半米高的水花。
中午刚过,第一辆轻卡就“突突”地回来了。
司机脸色发白,跳下车就往李朴身边跑:“老板,对不起!路上颠得太厉害,好多鸡蛋都破了!”李朴心里一沉,快步走到车斗边,掀开盖在竹篮上的帆布——最外层的几个竹篮已经被蛋液浸透,金黄的蛋液顺着竹缝往下滴,混着稻壳结成了硬块。
“先搬下来清点!”李朴咬了咬牙,率先抱起一个竹篮。
蛋液沾在手上,黏腻的温热感顺着指尖蔓延。姆巴蒂和萨米也赶过来帮忙,把竹篮一个个搬到仓库的空地上。打开的竹篮里,破碎的鸡蛋躺在稻壳里,有的壳裂了缝,蛋液渗出来;有的直接摔成了浆,蛋黄和蛋清混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蛋香。
陆续回来的两辆轻卡情况更糟。
第二辆车的竹篮翻了两个,碎蛋堆在车斗里,像摊金黄的泥;第三辆车虽然没翻篮, but 底层的鸡蛋全被压破了,棉絮吸饱了蛋液,沉甸甸的像块湿海绵。“老板,一共破了两百三十七个!”萨米拿着账本,脸色难看,“刚好十分之一,损失了快三百美金!”
司机们蹲在地上,头埋得很低。最年轻的那个叫卡鲁的司机,眼圈红了:“老板,我们已经开得很慢了,可那段路的坑太大,车晃得像筛子。”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二十美金,“这是我的工资,赔给你……”
李朴按住他的手,把钱塞回他口袋。
“不关你们的事,是路太烂,也是我没考虑周全。”他看着满地的碎蛋,金黄的蛋液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心里虽疼,却没半分责备。拉吉蹲在旁边,捏起一块沾着蛋液的稻壳:“这些碎蛋还新鲜,要是扔了太可惜。”
“不能扔。”李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蛋液,“阿米娜,你去拿些干净的塑料桶来,把没完全摔烂的鸡蛋挑出来,装桶里。
卡姆,你联系达市的菜市场,就说我们有新鲜的破损鸡蛋,低价处理,比市场价低一半。”他顿了顿,看向姆巴蒂,“姆巴蒂,你去村里问问,有没有家境困难的老人和孩子,剩下的碎蛋,我们送过去。”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阿米娜抱着塑料桶跑过来,桶壁还带着刚洗过的水珠。
她蹲在地上,用小勺把完整的蛋黄和蛋清舀进桶里,动作轻柔得像在捡珍珠:“这些蛋液还很新鲜,炒着吃、做蛋糕都没问题,肯定有人要。”萨米蹲在她旁边,帮着挑拣没破的鸡蛋:“我算过,要是能卖掉一半,就能挽回一半损失。”
卡姆拿着手机,蹲在仓库门口打电话。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摆手,嘴里用斯瓦西里语快速说着什么。
挂了电话,他兴奋地跑过来:“老板!菜市场的马库老板说全要了!他开的餐馆每天要做蛋炒饭,正缺便宜的鸡蛋!”
李朴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就看见王天星的皮卡“突突”地开进养鸡场,车斗里装着刚进的汽配零件。
“李朴!听说你鸡蛋摔了?”王天星跳下车,看见满地的碎蛋,眉头皱了起来,“我刚从达市过来,城郊那段路我知道,坑比脸盆还大,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我给你找两辆带减震的货车啊!”
“下次就知道了。”李朴笑着递给他一个没破的鸡蛋,“刚收的,新鲜得很。”王天星接过鸡蛋,在手上转了转:“阿伊莎说她认识公路局的人,我明天去问问,能不能把那段路修修。总不能每次送蛋都摔一半吧?”
正说着,卡鲁司机走过来,手里拿着块抹布,默默地帮着擦车斗里的蛋液。
李朴拍了拍他的肩:“下午跟我去达市送蛋,顺便看看那段路,咱们研究下怎么避开坑洼。”卡鲁眼睛一亮,用力点头:“谢谢老板!我一定好好干!”
下午两点,装着破损鸡蛋的轻卡再次出发。
李朴坐在副驾驶上,卡鲁握着方向盘,车速比早上慢了一半。车驶到城郊那段烂路时,卡鲁提前减速,车轮小心翼翼地避开大坑。“老板,你看这里。”卡鲁指着路边的一道深沟,“上次下雨冲的,车轮陷进去一次,晃得最厉害。”
李朴拿出笔记本,用笔在纸上画着路线:“下次从这边绕,走旁边的小路,虽然远一点,但路平。”他抬头看向窗外,路边的茅草长得比人还高,几只山羊在啃草,放羊的老人坐在石头上,朝他们挥手。“这里的老人,大多是独居,咱们送蛋的时候,多给他们留两桶。”
达市的菜市场热闹非凡。马库老板的餐馆就在菜市场旁边,门口的大铁锅冒着热气,蛋炒饭的香气飘得很远。“李老板,你可来了!”马库老板迎上来,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围裙,手里拿着个大勺子,“我这餐馆每天要卖两百份蛋炒饭,正愁鸡蛋不够呢!”
工人们把塑料桶搬下来,马库老板打开桶盖,闻了闻:“新鲜!比我从别的地方买的还新鲜!”他掏出钱,数了数递给萨米:“按照你说的价,一分不少!以后有破损的鸡蛋,都给我留着,我全包了!”李朴笑着点头:“没问题!下次提前给你打电话。”
卖完鸡蛋,李朴带着卡鲁和姆巴蒂,开车往郊区的村庄去。村庄里的房子大多是土坯房,茅草屋顶在阳光下泛着黄。姆巴蒂领着他们走到一间低矮的土房前,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位白发老人坐在地上,手里编着草席,旁边的小孙子抱着个破碗,碗里是空的。
“玛塔奶奶,我们给你送鸡蛋来了。”姆巴蒂把装着蛋液的桶递过去,桶上还系着条彩色的发带,是阿伊莎编的。玛塔奶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用斯瓦西里语说了句“谢谢”,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小孙子跑过来,看着桶里的蛋液,咽了咽口水。
李朴蹲下来,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孩子的头发枯黄,脸上沾着泥土,却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这些鸡蛋可以做蛋羹,很有营养。”李朴用生硬的斯瓦西里语说,一边比划着做饭的动作。玛塔奶奶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从草席上拿起一个编好的小篮子,递给李朴:“给你的,装鸡蛋用。”
他们又走了五户人家,有失去父母的孤儿,有腿脚不便的老人,还有生病的妇女。每到一户,李朴都亲自把鸡蛋递过去,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的笑容,心里的烦闷渐渐消散。卡鲁捧着鸡蛋,递给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这是我们老板送的,新鲜得很。”老人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眼里的泪滴在浑浊的手背上。
傍晚时分,他们回到养鸡场。
鸡舍里的母鸡已经进窝,偶尔发出几声轻叫。阿米娜和萨米正在整理剩下的鸡蛋,看见李朴回来,立刻迎上去:“老板,剩下的鸡蛋都送完了吗?”李朴点头,把玛塔奶奶送的小篮子递给她:“你看,这是玛塔奶奶编的,比我们买的竹篮还结实。”
王天星和阿伊莎也在养鸡场,正帮着工人修理轻卡的绑带。
“公路局的人我问了,他们说下个月会修城郊那段路。”王天星手里拿着扳手,用力拧着螺丝,“我还跟他们说,要是材料不够,我汽配店可以赞助一些,他们答应得很爽快。”
阿伊莎蹲在旁边,给轻卡的车斗铺着厚厚的棉垫:“我还从家里拿了些防震泡沫,垫在竹篮底下,下次就不会摔那么多了。”她抬头笑了笑,发梢的鸡蛋花在夕阳下泛着光,“我妈说,做事情要提前考虑周全,不能等出了问题再补救。”
李朴蹲下来帮她铺泡沫:“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路这么烂。下次送蛋,我们用带减震的货车,再铺三层棉垫,肯定不会再摔了。”阿伊莎点头:“我还联系了达市的包装厂,他们有专门装鸡蛋的纸托,一个鸡蛋一个坑,比竹篮安全多了。”
晚饭时,餐桌上多了一道炒鸡蛋,用的是没卖完的破损鸡蛋。金黄的蛋液炒得蓬松,撒上点葱花,香气浓郁。卡鲁捧着碗,吃得狼吞虎咽:“老板,这鸡蛋真好吃!比我妈炒的还香!”李朴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多吃点,明天还要去送蛋。”
王天星喝了口啤酒,指着桌上的鸡蛋:“其实摔点鸡蛋也不是坏事,你看,马库老板成了咱们的固定客户,村里的人也念着你的好。上次我去村里修拖拉机,玛塔奶奶还跟我说,你的鸡蛋比别人家的香。”
“是啊。”拉吉剥着芒果,“以前我在别的养鸡场干活,老板摔了鸡蛋就骂工人,还把碎蛋扔了喂狗。你不一样,不仅不骂我们,还想着低价处理,送给穷人,这样的老板,我们愿意跟着你干。”
李朴看着眼前的众人,心里充满了踏实。
他想起下午送蛋时,玛塔奶奶的笑容,小孙子的眼神,还有老人递过来的草篮。那些碎掉的鸡蛋,虽然造成了损失,却换来了更珍贵的东西——客户的信任,工人的忠诚,还有村民的感激。
饭后,李朴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路线图,用红笔圈出了新的送蛋路线。旁边的笔记本上,写着明天的工作计划:联系包装厂订纸托,检查轻卡的减震系统,给司机做安全培训。他想起阿伊莎说的,提前考虑周全,不能等出了问题再补救。以后的路,他要走得更稳,更扎实。
手机响了,是马库老板发来的短信,用生硬的中文写着:“李老板,鸡蛋很好,明天还要两百斤,谢谢。”李朴笑着回复:“好的,明天准时送到。”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养鸡场的灯光。轻卡停在空地上,车斗里的棉垫和泡沫铺得整齐,像一张温暖的床。
远处的村庄里,也亮起了点点灯光。李朴知道,玛塔奶奶和小孙子,可能正在用他送的鸡蛋做蛋羹,金黄的蛋液在锅里慢慢凝固,散发出温暖的香气。那些碎掉的鸡蛋,没有被浪费,它们变成了餐桌上的美食,变成了老人和孩子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最温暖的善意。
卡鲁和几个司机走过来,手里拿着修理工具:“老板,我们把轻卡的绑带都换了新的,还检查了减震器,明天送蛋肯定没问题!”李朴拍了拍他们的肩:“辛苦了,早点休息。”司机们笑着点头,转身走了,脚步声在夜色里渐渐远去。
李朴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玛塔奶奶送的草篮,放在桌上。
草篮编得很精致,纹路细密,还带着淡淡的草香。
他想起在国内时,父母总说“吃亏是福”,以前他不怎么信,现在却深深懂得——那些看似的损失,往往藏着意想不到的收获;那些付出的善意,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报回来。
夜深了,养鸡场渐渐安静下来。
母鸡的呼吸声,通风扇的转动声,还有远处村庄传来的狗叫声,在夜色里交织成一首温柔的歌。李朴站起身,走到黑板前,写下“未雨绸缪”四个大字。
他知道,新的一天,又会是充满挑战和希望的一天,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草篮上,泛着淡淡的光。李朴看着草篮,仿佛看见玛塔奶奶编篮时的身影,看见小孙子吃蛋羹时的笑容。他笑了,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力量。在非洲的这片土地上,他不仅找到了事业,更找到了善意的价值,找到了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