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进入。”
纪璇的声音平静无波。
在她身侧,身着笔挺黑色制服的瓦莱里娅,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瞳中,是绝对的服从与信赖。这位新生的钢铁玫瑰,已经将自己的全部思考,都奉献给了她的女神。
创世纪号的舰身,发出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嗡鸣。
舰桥外的深邃宇宙,开始像一张被投入水中的画卷般,迅速扭曲、模糊、褪色。纯粹的黑暗被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昏黄色所取代。
仿佛只是一次呼吸的间隔,全新的景象,便已呈现在舷窗之外。
这是一颗正在死去的星球。
天空是永久的、病态的昏黄,厚重的工业烟尘与硫磺云层遮蔽了恒星的光芒,只有几缕肮脏的光线,有气无力地洒向大地。地面,是一片被无尽的露天开采和工业废料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赤红色荒原。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到几乎能凝结成实体的、混杂着铁锈、臭氧与干涸血腥的恶臭。
“真是个……令人不悦的地方。”
福格瑞米娅站在纪璇身后,她穿着一身简约的粉紫色丝质长裙,月光般的银色长发柔顺地垂在腰间。她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源自美学本能的厌恶。
这种粗糙、丑陋、毫无秩序可言的毁灭,让她感到生理性的不适。
泰拉妮娅的小脸有些发白,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纪璇的衣角。这颗星球上空盘踞的、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怨念与痛苦,让她纯净的灵魂感到阵阵刺痛。
纪璇的目光,穿透了那污浊的大气层,精准地锁定在了地表一处巨大的、如同狰狞伤疤般的建筑之上。
那是一座宏伟到堪称奇迹的角斗场。
它的主体由黑色的火山岩与锈迹斑斑的钢铁混合铸就,风格粗犷而野蛮,充满了血与火的气息。巨大的拱门如同巨兽的利齿,高耸的看台层层叠叠,足以容纳数万名观众。
此刻,看台之上,坐满了观众。
但那并非寻常的观众。
而是一个个身披染血的、蓝白相间的陶钢动力甲的巨人。他们是吞世者军团的星际战士,每一个都像是一座由肌肉与钢铁构成的杀戮堡垒。
他们没有欢呼,没有呐喊。
他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如同雕像,但那沉默之下,却压抑着火山般即将喷发的狂怒与暴戾。整个角斗场,都因他们的存在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
角斗场的中央,沙地早已被鲜血浸透,变成了深褐色的泥泞。
一场毫无荣耀可言的屠杀,正在进行。
数十名角斗士,正在这片血腥的泥潭中进行着绝望的困兽之斗。他们中有身材壮硕的奥格林奴工,有来自偏远世界、长着几丁质外壳的异形,也有曾经属于帝国星界军、如今却沦为玩物的凡人。
他们用残破的武器,用牙齿,用指甲,攻击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没有战术,没有阵型。
只有最原始的、为了能多活一秒而爆发出的求生本能。
一名断了条手臂的人类老兵,用身体死死撞开了一头绿皮的劈砍,同时将手中的短矛,奋力捅进了另一名异形柔软的腹部。
他还来不及抽出武器,一柄巨大的、带着倒刺的金属巨斧,便从他身后呼啸而至,将他的上半身整个劈开。
温热的脏器与鲜血,泼洒在胜利者那张布满疤痕、表情麻木的脸上。
他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沙地上,再也没有一个能站立的活物。
他赢了。
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更深的、仿佛凝固成实质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前菜。真正的“奖赏”,现在才要登场。
“轰————隆————”
角斗场一侧,一扇由数十吨重合金铸就的巨大闸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升起。
门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比场内所有血腥味加起来还要浓烈百倍的、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愤怒与痛苦,如同海啸般,从那片黑暗中席卷而出。
看台上,所有沉默的吞世者星际战士,都在这一刻,不自觉地挺直了身体。他们的呼吸变得粗重,动力甲的关节处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崇拜与同病相怜的复杂反应。
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比周围任何一个星际战士都要高大、魁梧,那身特制的动力甲伤痕累累,许多部位的装甲已经剥落,露出下面虬结的、如同岩石般的恐怖肌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头部与脊背。
数十根粗大的、狰狞的金属管线与神经束,如同毒蛇般,深深地植入他的头颅、后颈与脊椎。这些被称为“屠夫之钉”的植入物,正随着他的呼吸,闪烁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仿佛正在向他的大脑中,泵入着永不停歇的、足以将灵魂撕碎的痛苦。
他的双眼,不是愤怒的红色,而是被纯粹的痛苦所烧灼成的、一片虚无的猩红。
他的手中,紧握着两柄巨大到夸张的链锯斧。斧刃上的锯齿正在高速转动,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的咆哮。
安格朗。
吞世者军团的基因原体,愤怒的化身,红砂之上的奴隶之王。
他甚至没有去看场中那个唯一的幸存者。
他的敌人,从来不是眼前的任何人。
他的敌人,是盘踞在他脑海中,永恒不灭的剧痛。
“吼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类所能发出的、混杂着无尽痛苦与滔天狂怒的咆哮,从安格朗的喉咙深处炸响。
那咆哮化作实质的音浪,让整个角斗场都在微微颤抖。
他动了。
脚下的地面轰然龟裂,他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红色的残影,瞬间跨越了百米的距离,冲到了那名胜利者面前。
那名角斗士甚至连举起武器的念头都没能升起。
两柄咆哮的链锯斧,以一种毫无美感、纯粹发泄的姿态,交叉斩下。
“噗嗤——!”
鲜血、碎肉与骨骼的残片,如同爆炸般向四周飞溅。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被彻底分解成了最原始的零件。
但这只是开始。
安格朗的杀戮,并未因此停止。
他猩红的目光扫过全场,将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也纳入了攻击范围。他冲了过去,用链锯斧将那些早已冰冷的残骸,一遍又一遍地撕扯、粉碎。
他在攻击一切。
攻击沙地,攻击墙壁,攻击空气。
仿佛只有这种永不停歇的、无差别的狂暴破坏,才能让他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不至于被剧痛彻底绷断。
整个角斗场,都变成了他一个人的、发泄痛苦的刑场。
就在这片血腥地狱的上空。
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百米之高的空中。
三道身影,如同误入地狱的神只,悄然浮现。
污浊的、昏黄的光线,在触及她们身体周围时,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净化、扭曲,化作了圣洁柔和的光晕。
福格瑞米娅看着下方那毫无章法、纯粹为了宣泄而进行的暴力,优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野兽……甚至连战斗都称不上。」
泰拉妮娅早已吓得将小脸深深埋进了纪璇的怀里,小小的身子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那股从安格朗身上爆发出的、凝若实质的痛苦与怨恨,对她而言,比任何物理攻击都更加可怕。
纪璇伸出手,轻轻地、安抚地拍着泰拉妮娅的后背。
她的目光,却穿透了那血腥的杀戮,穿透了那狂怒的表象,落在了那个正在疯狂破坏的、孤独的巨人身上。
她的那双纯黑眼瞳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
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悲悯。
「原来……这就是你的痛苦吗,安格朗?」
纪璇没有立刻介入。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血腥与喧嚣。
磅礴的【智识】之力,被悄然发动。
她试图用自己的灵魂,去追溯,去感知那股滔天狂怒最深处的、真正的源头。
然而,就在她的灵能触角,刚刚接触到安格朗精神领域的瞬间——
一股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尖锐、混乱、充满了无数钢针与玻璃碎片的灵能噪音,猛地倒灌而回!
那感觉,就像是瞬间有亿万个被折磨了千年的灵魂,在她的脑海中同时发出最凄厉的尖叫!
“唔……”
纪璇闷哼一声,那张总是带着神性光辉的、完美无瑕的脸,第一次,浮现出了一抹清晰可见的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