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内，沉香细细，从错金螭兽炉中袅袅吐出，试图驱散弥漫在殿宇每一个角落的沉重与压抑，却终究徒劳。那昂贵的香气，反而与无声的恐惧、冰冷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凝成一种更为滞涩难言的气息，比诏狱的阴冷更令人窒息。殿内垂落的纱幔纹丝不动，仿佛也被这凝固的氛围所震慑，失去了往日的轻盈。
宜阳公主自诏狱回来后，便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她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窗前的紫檀木嵌螺钿绣墩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庭院中的几株晚桂尚存余香，偶有花瓣无声飘落，在她眼中却如同生命正在悄然逝去的预兆。宫女小心翼翼呈上的精致膳食早已冰冷，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她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疲惫，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封闭了，只剩下脑海中不断轰鸣、反复撕扯的那一句——父皇在金銮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下达的旨意：“三日后，于金殿公开审理此案…当面对质！”
对质…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铁烙，烫在她的心尖上。 沈玠那般模样…气息奄奄，高烧未退，伤口狰狞，连起身都困难，如何对质？那金殿之上，虎狼环伺，李崇等人磨牙吮血，等着将他生吞活剥。那所谓的对质，无异于将一块鲜血淋漓的肉，再次拖到群兽面前，接受新一轮的、更公开、更残酷的凌迟！更何况，那些所谓的“证据”和“人证”…既是对方精心罗织，又怎会轻易被推翻？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时的场景：沈玠虚弱地跪在冰冷的地上，四周是无数道或鄙夷、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那些尖锐的、带有巨大羞辱性的指控如同毒箭般从四面八方射来…而他，连为自己辩驳的力气都可能没有。
一想到此，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就在她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吞噬之际，殿外传来宫人清晰而带着一丝紧张的通报：“太子殿下驾到——”
宜阳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站起身。只见太子萧景钰已快步走入殿内。他今日未着正式朝服，只一身藏青色常服，却依旧掩不住眉宇间的凝重与疲惫。他看到宜阳仅仅一日便憔悴如斯，眼下的乌青，苍白的脸色，以及那双失去了往日神采、只剩惊惶与悲伤的眸子，让他心中猛地一刺，闪过一丝浓重的心疼，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挥了挥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都退下，殿外候着，不得吩咐不许进来。” 宫人们屏息静气，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了出去，并轻轻合上了殿门。偌大的内殿，顿时只剩下兄妹二人，静得能听到彼此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妹妹，”太子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宜阳那张惨白的小脸上，“你近日…太过任性了。”
宜阳抬起头，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滚落下来，划过冰凉的脸颊：“皇兄，我…”她想解释，想去诏狱并非任性，而是无法控制的心焦，是眼睁睁看着他在生死边缘挣扎却无能为力的痛苦驱使。
“不必多说，我都知道。”太子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深深的无奈，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压着千钧重担，“你在诏狱的事，父皇已然知晓。他虽因疼爱你，未在当时深究，但心中必然不悦，更添烦扰。如今朝堂上的形势，你想必…也有所耳闻。”
宜阳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那话语无形地扼住：“皇兄，朝上…究竟如何？”她虽从狱卒的闲谈和父皇的旨意中窥见一二，但仍存着一丝微弱的侥幸，希望从太子这里听到些许不同的消息。
“群情激愤。”太子面色凝重地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地上，“以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崇为首，联合了众多清流、言官，还有不少平日与沈玠有旧怨、或心怀叵测之徒，声势浩大，誓要置沈玠于死地。他们罗列的罪名…”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便是欺君、乱政、以及…及秽乱宫廷。”
“秽乱宫廷”这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又极重，如同惊雷在宜阳耳边炸开。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找不到一丝血色，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宽大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巨大的冲击击垮。
太子看着她这般模样，眼中满是无奈和深切的担忧。他扶着她重新坐下，自己则站在她面前，语气沉痛：“妹妹，此事发展到如今地步，已远非你我能掌控，更非你一己之力可以扭转。父皇的耐心是有限的，他纵容你探望已是破了天大的例，是看在父女情分和你往日乖巧的份上。三日后金殿对质，万众瞩目，父皇亲审…若…若届时沈玠无法自证清白，或者对方那些精心准备的‘证据’被当堂坐实…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届时，恐怕父皇也…”
“那些是诬陷！”宜阳激动地打断他，声音因激动和泪水而哽咽颤抖，“皇兄，你是知道的！那是诬陷！是有人要害他！他怎么可能…”
“我知道或许是诬陷！”太子按住她激动的肩膀，力道有些重，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我也相信他或许并非那般不堪。但妹妹，如今在这朝堂之上，在这舆论风口，我们需要的不再是‘相信’，而是能实实在在推翻这些诬陷的铁证！可沈玠他…他被捕之时，并未激烈辩驳，或许是心存死志，或许另有隐情，如今他又重伤至此，神志时昏时醒…这让他处境极其不利，几乎…几乎是任人宰割！”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更加沉重，带着一丝不忍和决绝，仿佛要亲手撕开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如今，面对如此死局，若还想…还想保住他的性命，或许…只剩下唯一一种可能，一线生机。”
宜阳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抬头看向他，被泪水洗过的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却急切的光：“什么可能？皇兄，是什么？”只要有一线希望，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太子却避开了她那双充满期盼和绝望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殿角那盆枝叶繁茂的万年青上，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除非…他能在金殿之上，当着父皇和满朝文武的面，彻底、坚决地否认所有指控，尤其是…那最致命的一项。而否认这项指控的最有力、最无法辩驳的方式…便是…便是接受…”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两个字有千钧之重，最终，还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吐出了那两个足以将人彻底摧毁的字眼：
“验身。”
“验身”二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直直劈入宜阳的天灵盖！她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倒流，又瞬间被冻结！四肢百骸都透出一种刺骨的寒意，连心跳都似乎停止了。
验身？！ 在金殿之上？在那些道貌岸然、恨不得将沈玠撕碎的大臣面前？在父皇的注视下？让沈玠…让那个因身体残缺而极度自卑敏感的沈玠，承受这等扒光所有尊严、赤裸裸展示伤痕与隐私的奇耻大辱？！
这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千万倍！他那样的人，宁可被千刀万剐，也绝不会允许自己以这样一种方式被“证明”清白！这根本不是生机，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绝路！
“不…不能验…”宜阳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飘忽颤抖得不成样子，像是破碎的风筝线，“无论如何都不能…皇兄，你不能这样…这是逼他去死…是羞辱…”
“妹妹！”太子语气陡然加重，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他的眼中也充满了血丝和挣扎，但语气却异常坚决，“这是眼下唯一可能救他性命的办法！是绝境中唯一能找到的、最直接的路！只要当众验明正身，证明那些关于他‘净身未彻’、‘秽乱宫廷’的流言是彻头彻尾的假的、是恶毒的诬蔑！那么最核心的欺君罪名便不攻自破！至于其他罪责，或可借此机会周旋、辩解，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这是赌，但也是唯一能赌的方式！”
“可是…”宜阳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那是沈玠啊！皇兄你了解他的！他宁可死，也绝不会…绝不会忍受这等…这等…”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羞辱，只觉得心如刀绞。
“所以他需要活下去的理由！”太子紧紧盯着她，眼神锐利，语气意有所指，几乎是在逼问她，“一个足够强大、足够让他压下所有骄傲和屈辱、哪怕背负着奇耻大辱也要咬牙活下去的理由！而如今，放眼世间，能给他这个理由的，或许…只有你。”
宜阳怔住了，泪水挂在睫毛上，忘记了滑落。太子的目光像是一把锥子，刺穿了她所有的慌乱，直指核心。
太子看着她茫然又痛苦的表情，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但他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将最残酷的现实一层层剥开给她看。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复杂和艰难，带着一种深切的忧虑：“而且，妹妹，你有没有冷静下来想过…无论验身的结果如何，你，都会被无可避免地置于风口浪尖，承受巨大的非议和压力？”
宜阳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还没从上一个冲击中回过神来。
“若验明他是真太监，”太子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开始剖析那可怕的后果，“身体残缺，确如宫籍所载。那么，你与他过往甚密，甚至不顾皇室礼法、公主尊荣，多次前往诏狱那般地方守护探望，这些行为，便会成为那些攻讦你的人手中最锋利的利器！他们会如何编排？他们会说你与一个内侍不清不白，行为失检，有损皇家清誉！你的名声将荡然无存！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宜阳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太子顿了顿，声音沉得更低，带着一种几乎不忍说出口的恐惧：“若…若万一…那最坏的情况、李崇他们指控的那种情况…是真的…”他观察着宜阳瞬间煞白的脸，艰难地继续，“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对你而言，将是真正的灭顶之灾！一个并非太监的男子，与公主过往甚密，‘觊觎金枝玉叶’的罪名若被坐实，你让他如何能活？而你的清誉…又将何存？！届时，恐怕就不是非议那么简单了！”
太子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最沉重的巨锤，毫不留情地、一锤又一锤地狠狠砸在宜阳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将她彻底逼入一个绝望的、看不到任何光亮的两难境地。
保他，可能意味着要亲手推他去承受极致的屈辱（而他很可能宁愿死也不会接受），并将自己彻底置于流言蜚语的中心，名声扫地； 不保，他必死无疑，而自己也将永远活在愧疚与痛苦之中。 而验身这个举动本身，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似乎都注定要将她拖下水，带来难以洗刷的污名和困扰。
（不能验…无论如何都不能…） （可是不验，他就要死…）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心痛如绞，巨大的矛盾和无助感如同滔天巨浪，几乎将她彻底淹没，无法呼吸。她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在那看似毫无破绽的死局中，为两人觅得一条微弱的生路？
一边是沈玠的性命和摇摇欲坠的尊严，一边是皇室的声誉和自己未来的命运。 这根本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仿佛都通往深渊。
看着妹妹惨白如纸、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的模样，太子眼中充满了心疼和不忍，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说出这些残酷的话。他无法代替她做决定，只能将最真实的利弊摊开在她面前。他最终只能沉重地叹息一声，拍了拍她冰冷的肩膀：“你好生想想吧。冷静下来，仔细权衡。但…时间不多了，妹妹，只有三日。”
太子离去后，殿门重新合上。 宜阳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华丽却冰冷彻骨的宫殿中央，仿佛被全世界抛弃。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更显孤寂无助。
绝望如同最深沉的夜色，汹涌而来，彻底吞噬了她。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将脸埋入膝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哭声，只有无声的泪汹涌而出，打湿了华丽的裙裾。
然而，在极致的绝望和混乱之后，在泪水几乎流干之后，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绝，反而缓缓地从心底最深处滋生出来。
她的哭声渐渐止歇。 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眶红肿，但那双眸子深处，却有一种异常明亮、异常坚定的光芒在凝聚，驱散了之前的茫然与恐惧。
（一定…还有办法…）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辱…） （那些想要他死的人…那些证据…人证…） （既然验身是死路，不验也是死路…那不如…）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眼中闪过一丝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柔嫩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的神智变得更加清醒和冷静。
（无论如何，我绝不能让他死！也绝不能让他受那般屈辱！） （即便要赌上一切…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