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诏狱别院,深藏在宫禁最偏僻阴湿的一角。这里虽非寻常关押死囚的普通诏狱那般血腥可怖,但高墙铁窗,森严守卫,阴冷死寂的气息却别无二致,甚至因其位于宫内,更添一层令人绝望的禁锢感。
沈玠被两个锦衣卫力士粗暴地拖拽着,穿过一道道沉重的铁门。每过一道门,身后的世界便被隔绝一分,直到最后一道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合拢,落锁声清脆而冰冷,彻底将他与外界隔绝。
他被猛地推搡进一间狭小的囚室。
囚室四壁是粗糙冰冷的石墙,布满湿滑的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唯一的光源来自高处一扇窄小的、布满铁栏的气窗,透进来的些许天光也是灰蒙蒙的,无法驱散室内的阴冷黑暗。角落里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便是床铺。
“进去吧!沈督主——哦,不对,现在该叫沈罪囚了!”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狱卒嗤笑着,语气充满了落井下石的快意。他显然是认得沈玠的,或许曾经在东厂的威势下战战兢兢,此刻却尽情宣泄着积压的怨气。
另一个稍年轻的狱卒动作稍显迟疑,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昔日威势的恐惧,但被同伴瞪了一眼后,也壮起胆子,上前粗鲁地扒拉着沈玠身上仅剩的中衣。
“这料子不错,可惜了,穿你这等罪囚身上也是糟蹋!”那横肉狱卒啐了一口,将一套粗糙肮脏的灰褐色囚服扔到沈玠脚下,布料硬邦邦的,散发着酸臭的气味,“换上!”
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势巅峰,骤然跌落这阴冷囚笼,被昔日视若蝼蚁的狱卒肆意羞辱,巨大的落差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心神崩溃。
然而沈玠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如同一个被抽离了魂魄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某一点,对外界的羞辱和指令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体冰冷僵硬,脑海中反复回荡着朝堂上那一句句诛心的指控,尤其是最后那句“觊觎公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撕裂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脏…太脏了…)
(我这样肮脏卑劣的人…果然只配待在这种地方…)
那横肉狱卒见他不动,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聋了吗?叫你换上!”
沈玠踉跄一步,险些摔倒,这才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看向地上那团肮脏的囚服。
那布料粗糙灰暗,沾着不知名的污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可是,在沈玠眼中,这无比肮脏的囚服,却仿佛比他自己要干净千倍万倍。
至少,它只是外物的污秽。
而他,是从内到外,从身体到灵魂,都早已腐烂发臭,不堪入目。他那最隐秘、最耻辱的残缺,他那份被公之于众、引来无数鄙夷和嘲笑的秘密,还有他那份被视为“觊觎”、玷污了高洁公主的痴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污浊不堪的存在。
他颤抖着手指,开始解自己身上雪白却已褶皱的中衣。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狱卒们不耐烦地看着他磨蹭,却也没再催促,只是抱着手臂,带着讥诮和残忍的趣味打量着昔日权宦这落魄狼狈的一幕。
褪去最后一件属于自己的衣物,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瘦削却肌理分明的身体,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旧日伤痕遍布的皮肤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那些为皇帝、为公主挡箭留下的狰狞疤痕,此刻仿佛也成了某种耻辱的印记。
他弯腰,捡起那件散发着酸臭味的囚服,缓慢而艰难地套在身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但那冰冷的触感却远不及他心口万分之一寒冷。
换上囚服,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彻底将他钉死在了罪囚的耻辱柱上。
“哼,还算识相。”横肉狱卒冷哼一声,目光扫过沈玠苍白失神的脸,以及那即便穿着囚服也难掩的、与寻常太监不同的挺拔身姿,眼中掠过一丝恶意的揣测和鄙夷,“好好在这待着吧!想想自己干过的那些好事!呸!”
两人又嘲讽了几句,这才锁上牢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囚室内重归死寂。
他忽然神经质地低笑起来,肩膀微微耸动,笑声干涩而绝望,比哭更难听。
(这囚衣可比我这身子…干净多了…)
他最深的、最不堪的、用尽一切手段想要掩盖的耻辱,如今被赤裸裸地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满朝文武审视、议论、唾弃!甚至…甚至牵连了他视若神明的公主殿下!
“觊觎公主”…那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带来永世无法磨灭的羞耻与剧痛。
(我这样肮脏卑贱的废物…怎配…怎配…)
万念俱灰。
整个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和意义。他蜷缩起来,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抵御那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彻骨的寒冷。可囚室里阴冷潮湿的空气依旧无孔不入,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
旧日的伤处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那曾被利箭穿透、好不容易愈合的肩膀和胸口,此刻仿佛又被无形的冰锥反复穿刺,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闷痛。寒气侵入肺腑,引得他喉咙发痒,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
他蜷缩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浑身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气管,带来火烧火燎的痛楚。咳到最后,喉头猛地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一阵剧烈的痉挛后,摊开手心,借着铁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掌心里那摊暗红的血迹,刺目惊心。
咳血之症,在这极致的打击和恶劣环境下,变本加厉。
他看着那摊血,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觉得…果然如此。他这具身体,从里到外,早就脏透了,烂透了,合该如此下场。
沈玠独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雕。高窗投下的灰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和空洞的眼神。
许久,许久。
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沿着冰冷粗糙的石壁滑坐到地上。他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
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保护般的姿势。
曾经权倾朝野、生杀予夺的东厂提督,此刻蜷缩在阴暗的角落,蟒袍官帽被剥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羞耻,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精神防线。
(完了…一切都完了…)
(殿下…殿下她一定都知道了…她知道了我那肮脏的秘密…她知道了我那龌龊的心思…)
(她一定会觉得恶心…觉得我无比肮脏…无比可笑…)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宁愿自己被千刀万剐,被挫骨扬灰,也不愿让宜阳公主听到半分那些污言秽语,不愿让她因自己而蒙受丝毫的非议和玷污。
都是他的错。是他控制不住的偏执,是他那份不该存在的痴心妄想,最终引火烧身,也牵连了她。
(我该死…我罪该万死…)
囚室里阴冷潮湿,寒意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骨髓。旧日的伤处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尤其是胸口那道挡箭留下的致命伤,此刻仿佛又被无形的利箭穿透,带来阵阵窒息的锐痛。
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
“咳…咳咳咳…”他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咳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石地上,触目惊心。
紧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
旧日的咳血症,在极致的情绪冲击和阴冷环境的刺激下,猛烈地复发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殷红的血点溅在他灰褐色的囚服上,迅速洇开,变成更深的污渍。
好不容易,剧烈的咳嗽才暂时平息下来。他虚弱地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着,唇边沾着血迹,脸色白得如同透明。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染了血污和囚室污秽的双手,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自我否定。
(脏…太脏了…)
这双手,曾经批红揽权,执掌生杀。 这双手,也曾颤抖着,想要触碰那遥不可及的光。 如今,却只剩下肮脏和罪孽。
他像是无法忍受一般,开始用力地搓洗自己的双手,用指甲狠狠地刮擦着皮肤,仿佛想要刮掉那并不存在的、却深入骨髓的污秽。
粗糙的囚服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搓洗着,直到手背皮肤泛红,甚至出现道道血痕,依旧不肯停止。
(洗不掉…怎么都洗不掉…)
这具身体,这个灵魂,从里到外,早已肮脏不堪,无可救药。
夜幕降临,囚室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气窗外透进些许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寒冷加剧,旧伤和咳血带来的虚弱与疼痛折磨着他。他蜷缩在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冷得牙齿都在打颤,意识在昏沉与清醒之间痛苦地徘徊。
在模糊的意识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朝堂,听到那些诛心的指控,看到皇帝震怒失望的脸,看到无数鄙夷嘲讽的目光…最后,一切都化为宜阳公主那双清澈却可能充满震惊、厌恶和失望的眼睛…
(不…不要那样看我…殿下…求您…)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嘶吼,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冰凉的,混合着唇边未干的血迹,咸涩而绝望。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权势,所有的守护,最终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并将他最想守护的人,拖入了泥沼。就在这时,囚室铁门上的小窗被从外面拉开,露出一张满是讥诮和幸灾乐祸的脸。是一个值班的狱卒,曾经或许在哪个场合,远远地跪伏在地,连抬头看他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而如今,虎落平阳。
那狱卒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嘴角甚至带着血迹的前任东厂提督,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充满恶意的嗤笑:
“哟,这不是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沈督主吗?怎么着,也有今天呐?这诏狱别院的伙食,可还合您老人家的胃口?”
话语中的嘲讽和落井下石之意,毫不掩饰。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昔日,这样的蝼蚁,他动动手指就能让其灰飞烟灭。而如今,对方的嘲讽却如同针尖,精准地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细密而屈辱的疼痛。
那狱卒见他毫无反应,仿佛觉得无趣,又或许是残留的畏惧作祟,啧了一声,哐当一声又把小窗关上了。
囚室内又重归死寂。
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那狱卒的嘲讽和眼前绝望的处境,如同最后一把锉刀,磨掉了他仅存的一点点外壳。羞耻、恐惧、自我厌弃…种种情绪如同毒液般在他体内疯狂流窜。
(脏…太脏了…)
他看着自己沾着血迹和污泥的手,忽然开始疯狂地、用力地在粗糙的囚服上擦拭起来!仿佛手上沾染了什么无比肮脏、无法忍受的东西!
可越是擦拭,皮肤越是红肿,甚至磨破了皮,那肮脏的感觉却愈发清晰!不仅仅是因为血污和囚室的脏污,更是源于他自身那无法洗刷的、与生俱来的以及后来被强行赋予的“污秽”!
他猛地停下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红肿破皮、甚至微微渗血的手背,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绝望。
(没用的…擦不掉的…)
(从里到外…早就烂透了…)
他放弃了擦拭,只是蜷缩着,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之中,身体因为寒冷、疼痛和无法抑制的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昔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时间在冰冷的囚室里缓慢流逝,窗外天色渐渐暗淡,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消失,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这方狭小绝望的空间。
夜深人静,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寒冷和疼痛让沈玠无法入睡,也无法彻底昏厥,只能清醒地承受着这无边的折磨。在某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平复之后,他艰难地缓缓抬起颤抖的手,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自己的手。那里,除了今日被粗暴拖拽留下的青紫淤痕外,还有昔日受刑所留下的疤痕。
此刻,这道带有旧疤的手在惨淡的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幽幽的、诱惑的光芒。
一个疯狂的、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从心底最绝望的深渊滋生、蔓延开来。
或许…只有彻底的毁灭…
才能洗刷这身的肮脏与罪孽?
才能…不再连累她?
他死死盯着那只手,眼神空洞而绝望,却又隐隐燃烧起一丝诡异而疯狂的决绝。
黑暗中,他缓缓的将冰冷的指尖抵在那道陈年疤痕之上。
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通往解脱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