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杰那句“看你日后表现”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时刻鞭策着沈玠,也让他在司礼监直房的日子,步入了一个更加微妙且危险的阶段。他依旧沉默寡言,做着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杂事,但敏锐的人能察觉到,徐掌印投向这个年轻内官的视线,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一些并非最核心,却也需要些许经手人自行判断分寸的琐碎事务,开始偶尔落到沈玠头上。
这种细微的变化,或许能瞒过大多数人,但绝瞒不过一直紧盯着沈玠,以及其背后太子、公主动向的王振。
西厂提督随堂太监王振得知沈玠不仅安然待在司礼监,似乎还隐隐有被徐世杰那老狐狸“看入眼”的趋势时,心中的不悦与忌惮达到了顶峰。一个他手底下本该悄无声息烂掉的玩意儿,不仅攀上了高枝,还有可能反过来成为别人的助力?这简直是在打他王振的脸!尤其想到三皇子那边或许会因此对自己有所不满,王振更是觉得如鲠在喉。
“沈玠…好个沈玠…”阴森的西厂值房内,王振捏着一支玉拂尘,眼神阴鸷,“攀了高枝,就忘了自己的根在哪儿了?忘了是谁把你从泥地里提溜出来,教你规矩的了?”
他绝不能容忍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即便动不了徐世杰,也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一个狠狠的教训,让他知道,离了西厂,他什么都不是,随时都能被碾死!
一场针对沈玠的阴谋,在暗处悄然酝酿。
这日午后,司礼监直房外间一如往常般忙碌。沈玠刚将一份徐世杰批阅好的关于漕粮入库的例行回复文书交给前来领取的小火者,正准备退回原位,一名穿着西厂番役服色的中年档头却走了进来,神色倨傲,径直来到沈玠面前。
“沈内官,”那档头嘴上喊着“内官”,语气却毫无恭敬之意,反而带着一丝挑衅,“王督主有份紧要公文,需立刻呈送徐掌印过目。”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份封着火漆的公文袋,递向沈玠。
沈玠心中一凛。西厂直接向司礼监掌印递送公文并非没有先例,但通常都有固定流程,极少由档头直接送到他这等外间伺候的人手上。而且,来人是王振的心腹,神色不善。
他不动声色地双手接过公文袋,触手便觉有些异样,那火漆印记似乎有些模糊,封口处也略显松散,不像是刚刚严密封好的样子。但他没有表露任何情绪,只是垂首道:“奴婢这就呈送。”
“王督主吩咐了,此事关乎宫禁巡查要务,需掌印立即决断,不得延误。”那档头又强调了一句,目光紧紧盯着沈玠。
“是,奴婢明白。”沈玠应下,转身便欲进入内间。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那档头却突然提高了声音,带着夸张的惊怒:“等等!沈内官!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这一声惊呼,立刻吸引了直房外间所有内官的注意。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疑惑地望过来。
沈玠脚步一顿,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骤然升腾。他缓缓转过身,面色平静:“公公何意?奴婢手上拿的,自然是您方才交给奴婢的,要呈送掌印的东厂公文。”
“放屁!”那档头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我交给你的分明是两份公文!一份是呈送掌印的,另一份是需即刻发往京营的调兵手令!那份手令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遗失调兵手令?!这可是天大的干系!往小了说是疏忽职守,往大了说可是足以掉脑袋的重罪!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玠身上,带着震惊、怀疑和一丝幸灾乐祸。
沈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果然来了!王振的报复,如此直接且狠毒!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回忆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对方递过来时,明明只有一个公文袋!而且…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公文袋,那份触感…
那档头见沈玠沉默,以为他心虚,气势更盛,上前一步,几乎要指着沈玠的鼻子骂:“好你个沈玠!是不是觉得攀上了徐掌印的高枝,就敢不把西厂、不把王督主放在眼里了?连调兵手令都敢私自扣下?你想干什么?!莫非有什么不臣之心?!”
这顶帽子扣得极大,恶毒至极。
沈玠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沉静地看向那档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公公慎言。奴婢方才从您手中接过的,确确实实只有这一份公文。并无所谓的第二份调兵手令。”
“你还敢狡辩!”档头怒吼,“明明就是你接手时暗中藏匿了!快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直房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几个东厂番役似乎得到暗示,从门外围了过来,神色不善。
就在此时,内间的门被推开,徐世杰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显然,外面的喧哗已经惊动了他。
“何事喧哗?”徐世杰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那档头见到徐世杰,气焰稍稍收敛,但依旧抢先一步,躬身行礼后便急声道:“启禀掌印!奴婢奉王督主之命,前来呈送紧要公文与需即刻发出的调兵手令。谁知这沈玠接手后,竟胆大包天,将调兵手令私自藏匿!奴婢正令他交出,他却矢口否认!请掌印明鉴!”
徐世杰的目光扫过那面色激动的档头,最后落在沈玠身上。沈玠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他双手将那份唯一的公文袋呈上:“掌印明鉴,奴婢接到的,仅此一份公文。并无他物。”
徐世杰没有接,只是看着沈玠:“他说是两份。你如何说?”
沈玠迎上徐世杰的目光,毫不躲闪,声音坚定:“奴婢愿以性命担保,接到时只有一份。且…”他话锋微顿,举了举手中的公文袋,“此份公文火漆印记模糊,封口松散,似是被人拆开后又重新封上,与西厂平日严密作风不符。奴婢不敢妄揣,只是据实回禀。”
那档头脸色猛地一变,厉声道:“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自己做的手脚,还想污蔑我等?!”
徐世杰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光芒。他抬手,制止了档头的叫嚣,缓缓问道:“沈玠,你既说只有一份,且内容可疑。那你可知,这公文袋内,所装为何?呈文者又是谁?”
这个问题极为关键,也极为凶险。若沈玠答不上来,便是心虚;若他答错,更是坐实了嫌疑。
所有人心都提了起来。那档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狞笑,他不信沈玠能知道里面是什么。
然而,沈玠却再次垂首,语速平稳地回答道:“回掌印。奴婢接手时,虽未拆看,但公文袋封面字样依稀可辨。此份公文,并非来自西厂提督王公公,而是源自西厂下属的刑隶司。封面标注为‘关于城南纵火案疑犯审讯之补充呈报’,具名者应为刑隶司理刑百户,赵琨。至于内容,奴婢不敢妄加猜测,但既涉及审讯补充,或与口供、证物记录相关。而调兵手令,按制需督主亲笔签发并加盖西厂关防大印,绝无可能与刑隶司案卷混为一谈递交。”
他一番话说得清晰流畅,将公文来源、性质、具名人甚至内容猜测都说得清清楚楚,更直接点出了“调兵手令”与“刑隶司案卷”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关键漏洞!
那档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万万没想到,沈玠的记忆力和观察力竟恐怖到如此地步!连封面那不甚清晰的字样和具名都记得一清二楚!
徐世杰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转向那面如死灰的档头,淡淡地问道:“他说的,可有错漏?”
“奴婢…奴婢…”档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动,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事实如何,已然清晰。
徐世杰冷哼一声:“好个王振!竟敢拿咱家当刀使,跑到司礼监来演这等栽赃陷害的拙劣戏码!滚回去告诉王振,想要人,让他自己凭真本事来拿,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也不怕失了身份!”
“是…是…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滚…”那档头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带着人狼狈离去。
直房外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心有余悸,看向沈玠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有后怕,有震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徐世杰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沈玠。年轻人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质并未发生。但徐世杰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额角未干的冷汗。
“这次,你做得不错。”徐世杰的声音听不出太多赞许,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若不是你心细,记得清楚,今日便着了道了。”
沈玠低声道:“奴婢只是谨记掌印教诲,凡事多看、多听、少说,做事留心了分寸。”
徐世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说了一句:“宫里就是这样,不想被吃掉,就得学会咬人。光会躲,是没用的。”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打开了沈玠心中某个一直被压抑的盒子。他感到一阵寒意,却也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滋生。
“奴婢…谨记掌印教诲。”
风波暂时平息,但沈玠知道,这只是开始。王振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几日后,沈玠在一次前往内府库领取笔墨的途中,被两个看似无意经过的东厂番役“撞”了一下,其中一人在他耳边阴恻恻地低语道:“沈玠,督主让咱家给你带句话:攀了高枝就忘了本了?别忘了你的根在哪儿!好好想想,谁能让你生,谁能让你死!”
冰冷的威胁如同毒蛇,缠绕上沈玠的脖颈,让他夜间难以安枕。旧伤在惊惧和压力下也隐隐作痛。他蜷缩在冰冷的榻上,黑暗中睁着眼睛,王振那阴鸷的面容和公主殿下清澈的眼眸交替出现。
必须更强大… 必须更快…更强… 才能不辜负殿下的期望,才能不让徐掌印因他而为难… 才能…活下去… 甚至…保护?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这样卑贱的人,何谈保护他人?但那种渴望变得强大、不再任人宰割的意念,却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经此一事,徐世杰对沈玠的信任和看重,明显增加了不止一分。他开始让沈玠接触一些真正核心的边缘事务,比如整理一些需要存档的奏疏副本,或是代为传达一些更重要的口信。虽然依旧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但已然是将沈玠视作了“自己人”在培养。
而王振,则将沈玠彻底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一次失败的栽赃,反而让这小子因祸得福,更得徐世杰信重,这让他如何能忍?
沈玠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西厂方向的、愈发浓重的恶意。危机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时刻不敢放松。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开始被迫磨砺自己的爪牙,学习如何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看清陷阱,躲避暗箭,甚至…在必要时,亮出獠牙。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或许再也回不去了。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黑暗。而他,只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