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宫墙之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沈玠蜷缩在值房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摊着那张标注着巡逻间隙的图纸和冰冷的钥匙模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周勉……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的良知上。那是一位以刚直闻名的御史,官阶不高,却颇有清誉。沈玠甚至曾在永宁殿外远远见过一次,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官袍、身形清瘦、目光清正的中年人。如今,王振的毒计就要落在此人身上,而自己,就是那把淬毒的匕首。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沉入回忆的淤泥,在那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当值中,搜寻着任何可能被利用的碎片。记忆如同蒙尘的蛛网,被他小心翼翼地拨动。有了……约莫是两个月前,一个阳光还算暖和的午后,他正在擦拭永宁殿外一处窗棂,隐约听见旁边有两个嫔妃在交谈。她们似乎提及了某位官员家境清寒,却得了岳家资助,夫人穿戴的首饰似乎价值不菲,与官员俸禄不符云云。当时她们并未指名道姓,语气也多是不确定的揣测和妇人间的闲话,听过便罢。
如今,这随风飘散的碎语,却成了能要人命的毒刃。
沈玠睁开眼,眼底是一片冰冷的死寂。他需要将这段模糊的记忆“加工”成确凿的“听闻”——时间、地点、闲谈者的身份(甚至可以模糊处理,只说是“听闻某位娘娘提及”),以及那被刻意扭曲放大的“价值不菲”与“俸禄不符”。这将成为构陷链条上看似无意、实则恶毒的一环,与那即将“发现”在周勉值房内的财物相互“印证”。
第二日,他将他想到的每一个字都告诉了于公公,他感觉到于公公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散发着血腥味。他知道,这笔落下,污蔑的就不只是周勉,还有那两位可能根本不知情的嫔妃,甚至可能波及永宁殿……他的话语微微颤抖。
(殿下安好即可……殿下安好即可……)
他反复咀嚼着这唯一的信念,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彻底凝固,看着于公公笔下流畅而冰冷地写出了一份“证词”,详细“回忆”了那日“清晰”听到的对话,并将对象隐晦却明确地指向了周勉。他甚至“补充”了细节,诸如“似乎是一支镶宝金簪”、“听闻是岳家所赠,颇为丰厚”之类,与孙公公交代的“赃物”特征巧妙吻合。
于公公写完,吹干墨迹交给沈玠,沈玠看着那寥寥数语却能定人生死的文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将纸条仔细封好。
接下来的两天,他利用图纸上的信息,反复推敲潜入御史值房的路线和时机。深夜的宫廷并非完全不设防,巡逻的侍卫、打更的太监、偶尔起夜的宫人,都是变数。他需要计算出最完美的间隙,如同影子般融入又消失。
他利用当差空隙,多次看似无意地靠近御史值房所在的区域,默记下地形、灯光阴影的分布、甚至地面砖石的状况。他的观察细致入微,连何处有轻微的回声、何处拐角视野最佳都了然于胸。这份近乎天生的缜密与谨慎,此刻却被用于最阴暗的勾当。
行动的前夜,他又一次梦魇。这次不再是模糊的斥骂,而是周勉那双清正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充满了不解与悲愤,仿佛在质问:“为何是我?为何害我?”他惊寤而坐,冷汗浸透重衣,心跳如擂鼓,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蜷缩起来,死死咬住嘴唇,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直到口中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对不住……对不住……)他在心里无声地嘶喊,(奴婢罪孽深重……十八层地狱亦不够赎……)
行动的日子终于到了。夜里风雪更紧,呜咽的风声掩盖了细微的声响,却也带来了刺骨的寒冷。沈玠换上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灰衣裤,袖中藏着那份“证词”和根据模子配好的钥匙,以及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孙公公交给他的“赃物”:几件式样普通却分量足够的金银首饰,以及一幅卷轴小巧的古画。
他如同蛰伏的猎豹,耐心等待着巡逻队伍交错而过的那个短暂空隙。时间一到,他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滑入廊柱的阴影,贴着墙根快速移动。风雪拍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让他异常清醒。他的脚步极轻,落在积雪上几乎不留痕迹,每一步都精准地避开了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或松动的砖石。
御史值房的门锁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锁舌滑开。沈玠闪身而入,迅速掩上门。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雪光映照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卷和墨汁的味道。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靠墙的书架。根据孙公公的指示,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通常是官员存放私密物品之处。他摸索着,找到机关,轻轻推开挡板,将袖中的布包迅速塞了进去,确保放置的角度看起来像是匆忙藏匿。接着,他又环顾四周,将那份“证词”揉捏得略显陈旧,塞入了一叠公文的最下层,看似是不经意夹带进去的。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从进到出,不过数十息。他退出来,重新锁好门,抹去门锁上可能留下的痕迹,然后如同来时一样,沿着计算好的路线,借助风声和阴影的掩护,悄然撤离。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他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冷汗后知后觉地涌出,浸湿了内衫。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胸腔。他冲到水盆边,将双手狠狠浸入刺骨的冷水中,用力搓洗,仿佛上面沾满了肉眼看不见的血污。
这一夜,他睁眼到天明。
次日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朝堂。
监察御史周勉被同僚“意外”发现其值房暗格中藏有与收入明显不符的金银珠宝及古玩,更有一份“密报”夹带在公文之中,详述其收受岳家巨额资助、生活奢靡之事。人赃并获,证据“确凿”。
尽管周勉大声喊冤,坚称遭人构陷,那暗格他平日极少使用,甚至锁头都有些锈蚀,那所谓的“密报”更是无稽之谈。但在“铁证”面前,他的辩白显得苍白无力。王振一党的官员趁机纷纷上奏,弹劾周勉贪赃枉法,欺君罔上,要求严惩。朝堂之上,清流一派虽极力辩护,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证据,形势一面倒。
皇帝的旨意很快下达:周勉削去官职,投入诏狱,待查清所有罪责后再行发落。
消息传开,宫中暗流涌动。沈玠躲在永宁殿最不起眼的角落,低头做着杂役,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关于此事的窃窃私语。他的心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每一次听到周勉的名字,胃部就是一阵痉挛。
下值后,他鬼使神差地绕到了通往宫外诏狱方向的那条长巷附近。他不敢靠近,只远远地躲在一堵宫墙的拐角后。
恰好,一队狱卒押着披枷带锁的周勉从刑部衙门出来,准备转入诏狱。周勉的官袍已被剥去,只着一身白色囚衣,上面沾染着污渍和些许暗红的痕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伤,但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口中仍在嘶哑地喊着:“冤枉!臣冤枉!”
他的声音绝望而愤怒,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突然,几个穿着朴素的妇人踉跄着从另一边冲了过来,试图冲破狱卒的阻拦。为首的一位中年妇人发髻散乱,泪流满面,扑倒在地,死死抱住一名狱卒的腿,哭喊道:“大人!大人开恩啊!我家老爷是冤枉的!他是清官啊!那些东西不是他的!是有人害他!求青天大老爷明察啊!”
她身后跟着一个年纪稍轻的妇人和两个半大的孩子,也都哭成了泪人,跟着跪地磕头,哀哀求告。孩子的哭声尤其尖锐刺耳,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爹!爹!你们放开我爹!” “冤枉啊——天日昭昭,何以至此啊——”
狱卒不耐烦地呵斥着,用力推开她们:“滚开!罪官家眷,还敢在此喧哗!再不滚开,一并抓了去!”
妇人们被推搡在地,哭喊声、呵斥声、枷锁碰撞声、孩子的尖哭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副凄厉绝望的画面。风雪之中,这一幕显得格外残酷刺骨。
沈玠死死地抠着冰冷的宫墙,指甲在粗糙的砖石上折断,渗出鲜血,他却浑然不觉。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胃里翻腾得厉害,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转过身,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食管。
那些哭喊声如同最锋利的针,一下下扎在他的耳膜上,更扎在他的心上。 (是我……是我害的……是我将那催命符放进去的……是我扭曲了那些话语……) (那妇人是他的妻子吗?那些孩子……他们以后怎么办?) (清官……冤屈……)
每一个念头都像一把重锤,砸得他神魂俱裂。他觉得自己肮脏无比,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罪恶的臭气。他不配站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不配感受到那丝毫的温暖,甚至不配再去回想永宁殿中那抹纯净的笑容。
(对不住……对不住……奴婢罪孽……十八层地狱不够赎……)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整个人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叶。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喧闹渐渐平息,人似乎被拖走了,只剩下风雪依旧呜咽。沈玠才如同虚脱一般,缓缓滑坐在地,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当晚,他粒米未进。任何食物到了嘴边,都会引发强烈的呕吐感。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周勉挺直的脊背、家属绝望的哭脸、孩子惊恐的双眼。冰冷的罪恶感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第二天,他强撑着去当值,脸色难看至极。孙公公“偶遇”他时,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两日,风波稍定。沈玠被传唤至内监房一处僻静的廨房。
王振正坐在暖榻上,捧着一个小巧的手炉,房间里熏着昂贵的檀香,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仿佛两个世界。他抬了抬眼皮,看着跪在下方、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青黑的少年。
“周勉那事儿,办得不错。”王振的声音尖细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东西放得是地方,‘听到’的闲话也递得是时候。虽是小道,却省了咱家不少麻烦。”
沈玠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地砖,一言不发。檀香的甜腻味道让他一阵阵反胃。
王振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赞赏”的意味:“心思够细,手脚也够干净。关键是,心够狠。让你攀咬,你就能编出像模像样的证词;让你放东西,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放进清流御史的值房里。啧,是块材料。”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沈玠身上。他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死去。
王振放下手炉,站起身,踱步到沈玠面前,停下。阴影笼罩住跪地的少年。
他弯下腰,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拍了拍沈玠的肩膀。
那动作看似随意,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沈玠几乎瘫软下去。
“办得好。”王振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蛊惑又冰冷的意味,“跟着咱家,忠心办事,亏不了你。往后,还有的是‘前程’等着你呢。”
“前程”二字,他说得意味深长,仿佛那是一条铺满锦绣却通往无间地狱的道路。
沈玠浑身一颤,只觉得被王振拍过的肩膀如同被烙铁烫过,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洗净的肮脏印记。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战栗、恐惧、恶心、自我厌恶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是一片麻木的死寂,所有的情绪都被封锁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之后,再也窥不见一丝波澜。他垂下眼睫,掩去眼底那片荒芜的死灰,对着那双绣着繁复纹样的靴子,极轻、极顺从地应了一声:
“谢……公公栽培。”
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碎砾摩擦,听不出半分活气。
王振满意地直起身,挥了挥手,仿佛打发一件用熟了的工具:“下去吧。”
沈玠再次叩首,然后起身,垂着头,一步一步,退出了这间温暖却令人窒息的书房。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温暖的檀香,也仿佛隔绝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可能。廊外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从内到外,都已彻底冻结。
他一步步走入风雪之中,背影孤寂而决绝,仿佛正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永无止境的寒冬。
他的双手,已染上了第一抹无法洗刷的无形之血。而这,仅仅只是开始。王振的“赏识”如同套紧的绞索,将他更深地拖入权谋与黑暗的泥潭。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血腥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