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静悄悄的。
午后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条斜长的光带，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消毒水的气味淡了些，被一种更温软、更难以言喻的气息取代——像是干净的棉布被阳光晒透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奶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新生儿的甜腥气。
楚星窈睡着了。
她侧躺着，身子微微蜷着，像一枚疲惫的贝壳，陷在堆叠起来的柔软枕头里。脸上没什么血色，眼下的青影依旧浓重，连睡着了，眉头都无意识地微微蹙着，仿佛梦里还在经历着什么辛苦的事。几缕汗湿的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搭在隆起的被子上——被子底下，那个小小的、吃饱喝足的小家伙正挨着她，蜷缩在属于他的小小襁褓里，也睡得正香，小拳头松松地搁在脸颊边，偶尔吧嗒一下小嘴。
禹星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挺得很直，像站岗的哨兵。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楚星窈沉睡的侧脸上，看着她微蹙的眉头和眼底的疲惫。那疲惫像细细的针，扎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他想起产房里隐约传出的压抑痛呼，想起护士推她出来时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想起她虚弱地勾住自己手指时冰凉的触感……胸口那团沉甸甸的闷痛感又压了上来。
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动作极轻地站起身，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安宁。他走到床头柜边，拿起那个印着小熊图案的吸管杯，试了试水温，又加了一点点热水进去。做完这些，他把杯子轻轻放回原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那个紧挨着楚星窈的、被子下的小鼓包。
小家伙睡得很沉，小脸朝着妈妈的方向，呼吸均匀细弱。禹星野的目光落在那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上，看着那两排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点痒的柔软情绪，悄悄地从心底某个角落钻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离那嫩豆腐似的小脸蛋还有几厘米的地方顿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克制地、只用指腹的侧面，极其轻缓地碰了碰宝宝搭在襁褓边缘的小拳头。
指腹传来的触感温热、柔软、脆弱得不可思议。他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肤刮疼了那娇嫩的肌肤。就在这时，睡梦中的小家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小嘴无意识地蠕动了两下，发出“嗯嗯”的细小哼唧，那只被碰触的小拳头忽然就松开了，几根细小的、粉嫩的手指像初生的花瓣一样，微微张开。
禹星野的手指僵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那几根柔软的小指头无意识地蜷了蜷，又慢慢松开，搭在他僵硬的食指边缘。那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力道，却像带着奇异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心头，又酸又涨。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猛地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起来，藏进掌心。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沉睡的楚星窈，确认她没醒，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椅子上，只是耳根处悄然漫上了一层薄红。
***
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意。禹星野立刻站起身。
“楚星窈家属？”医生目光扫过沉睡的产妇和婴儿，声音放得很低。
“在。”禹星野应道，身体微微前倾，挡在病床前一点，像一道无声的屏障。
“产妇情况稳定，生命体征正常。”医生快速翻看着手里的病历夹，“就是产程比较快，体力消耗大，有点轻微撕裂，缝合了两针，需要特别注意休息和清洁护理。”他抬起头，看着禹星野，“伤口要保持干燥，勤换产褥垫和卫生巾，每次如厕后用温水清洗，动作要轻柔。等下护士会教你怎么做。”
禹星野听得极其认真，眉头习惯性地微蹙，像是在接收最高级别的指令，每一个字都用力刻进脑子里。他点了点头，没说话，眼神示意明白了。
医生又转向婴儿：“宝宝出生评分十分，非常健康。就是黄疸值稍微有点临界，需要密切观察，多喂奶，多排泄，帮助胆红素排出。母乳是最好的。”他看了一眼楚星窈，“让产妇好好休息，尽快开奶。”
“嗯。”禹星野的目光落在楚星窈苍白的脸上，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开奶……她那么累。
“另外，”医生合上病历夹，语气轻松了些，“虽然是顺产，但也要尽早下床活动，预防血栓。别太久，每次几分钟就好，循序渐进。”
“好。”禹星野记下了。
医生护士交代完，又轻声查看了一下楚星窈的状态，便离开了。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禹星野站在原地，消化着刚才的信息：清洁护理、伤口、开奶、下床活动……每一项都关乎楚星窈的恢复。他走到床边，看着楚星窈沉睡中依旧带着倦意的脸，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他弯腰，动作极其轻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指尖拂开她额角那缕汗湿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无言的珍重。
刚直起身，病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苏晴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和藏不住的兴奋，看到楚星窈还在睡，立刻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两个保温桶。
“嘘——”她对着禹星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压着嗓子，“我妈熬的鸡汤，还有鱼汤，给星窈补补。”她凑近床边，仔细看了看楚星窈的脸色，心疼地皱了皱眉，又看向旁边襁褓里的小宝宝，眼神瞬间软得像水，嘴角咧到耳根，“哎哟我的小宝贝儿，睡得好香啊……真会长，这眉眼，啧啧……”
禹星野没理会她对宝宝的赞美，目光落在保温桶上，眉头没松：“她刚睡下没多久。”
“知道知道，让她睡，睡醒了再喝。”苏晴摆摆手，随即想起什么，脸上的兴奋收敛了些，扯了扯禹星野的胳膊，示意他到窗边说话。
禹星野跟着她走到窗边，离病床远了些。
苏晴搓着手，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又有点为难：“那个……节目组制片人刚给我打电话了，就在楼下呢！”
禹星野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像淬了冰。
苏晴被他看得一哆嗦，赶紧解释：“你别急！听我说！他们拿到许可了！就在刚才！医院宣传科特批的，允许他们在病房公共区域和……嗯，经过我们同意后，在病房里进行有限度的拍摄！主要是记录你们初为人父母的珍贵片段，还有宝宝……”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禹星野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
“不行。”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星野！”苏晴急了，“你听我说完嘛！人家很有诚意的！知道星窈需要休息，保证绝对不打扰！拍摄时间由我们定，一天最多半小时！镜头绝对有分寸感！后期剪辑权也在我们手里！而且……”她深吸一口气，抛出重磅炸弹，“蓝莓台那边说了，只要你们点头，这一季《烟火人家》的冠名赞助费，直接给我们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个让业内咋舌的手势。
禹星野面无表情，眼神都没动一下，像没听见那个数字。他的目光越过苏晴的肩膀，落在病床上楚星窈沉睡的身影上，声音低沉而冷硬：“她需要安静。宝宝太小。不拍。”
“哎呀，我知道星窈累，宝宝也小，但就半小时！就拍几个温馨镜头！多好的记录啊！以后给宝宝看多有意义！而且……”苏晴苦口婆心，试图打动他，“星窈复出也需要热度预热啊！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双赢！”
“热度？”禹星野终于把目光转回苏晴脸上，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她现在需要的是热度？还是好好睡觉，好好养伤？”他下巴朝楚星窈的方向抬了抬，“你看看她的脸色。”
苏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楚星窈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一下眉，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她张了张嘴，想反驳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推了。”禹星野不再看她，语气不容置喙，“让他们走。就说我说的。”
苏晴看着他冷硬的侧脸，知道这事没得商量了，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我去跟他们说。”她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小声嘟囔，“……多好的机会啊，唉……”
苏晴刚出去没多久，病床上那个小小的襁褓里，突然传出几声细弱的、带着委屈腔调的哼唧。哼唧声越来越大，很快变成了嘹亮而不满的啼哭。小家伙扭动着小身体，小脸憋得通红。
楚星窈几乎是瞬间就被惊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眼神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惊悸，随即立刻被宝宝的哭声吸引。她顾不上身体的酸痛和虚弱，挣扎着想侧身：“宝宝……怎么了？”
“别动！”禹星野一个箭步跨到床边，按住她的肩膀，动作快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我来。”他俯下身，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楚星窈，用双手极其谨慎地托起那个哭闹的小襁褓。
小家伙一离开妈妈的体温范围，哭声更大了，小胳膊小腿有力地蹬踹着。
禹星野浑身都绷紧了，托着这软绵绵、哭得惊天动地的小生命，像托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他笨拙地、毫无章法地轻轻摇晃着臂弯，嘴里发出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干巴巴的“哦…哦…”声，试图安抚。可小家伙完全不买账，闭着眼，张着小嘴，哭得撕心裂肺，小脸皱成一团。
“是不是……饿了？”楚星窈靠在床头，声音虚弱，带着心疼和焦急，尝试着解开自己睡衣的扣子。她的动作有些吃力，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禹星野立刻腾出一只手想去帮她，可怀里的小祖宗哭得他手忙脚乱。他只得先把哭闹不休的宝宝小心地放到楚星窈身边。小家伙一挨到妈妈的身体，哭声小了些，小脑袋急切地往楚星窈怀里拱，小嘴像寻找水源的鱼一样急切地张合着。
楚星窈忍着下身的疼痛和身体的虚软，侧过身，努力将宝宝拢进怀里。第一次尝试哺乳并不顺利。小家伙急不可耐，却不得其法，小脑袋乱拱，含不住，急得又大哭起来，小脚丫乱蹬。
“宝宝乖……不急……”楚星窈急得额头冒汗，声音带着安抚的颤抖，自己却疼得脸色更白了，倒抽着冷气。撕裂的伤口被牵动，一阵尖锐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
禹星野看着妻子苍白的脸、紧蹙的眉头，再看看那个哭得声嘶力竭、把妻子拱得狼狈不堪的小东西，一股巨大的无措和焦躁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站在床边，像个多余的柱子，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只能干着急，拳头捏得死紧，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动。刚才苏晴说的什么赞助费，什么拍摄，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来……试试？”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之前教过禹星野抱孩子的那个圆脸护士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她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护士动作麻利地洗了手，走到床边，熟练地帮楚星窈调整姿势，又轻轻托住宝宝的小脑袋和后颈，引导着他。“别急，妈妈和宝宝都要慢慢来……”她声音轻柔，带着安抚的力量。
在护士专业的引导下，小家伙终于歪打正着地含住了目标，急不可耐地吸吮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满足而用力的咕咚吞咽声。
楚星窈长长地松了口气，靠在枕头上，疲惫地闭上眼，额头上全是冷汗。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禹星野看着妻子如释重负却又疲惫不堪的样子，再看看那个霸占着妻子、此刻正卖力吞咽的小东西，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默默地走到床头柜边，拿起干净的毛巾，用温水浸湿拧干，又走回床边，动作极其轻柔地替楚星窈擦拭额头的冷汗。
楚星窈睁开眼，对他虚弱地笑了笑，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小家伙吃饱了，松开了口，小脑袋一歪，在妈妈怀里又沉沉睡去，小嘴还无意识地吧嗒着，一副餍足的小模样。护士检查了一下，笑着对楚星窈说：“很好，有奶的，就是刚开始少，宝宝多吸就好了。”她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楚星窈累极了，抱着熟睡的宝宝，自己也昏昏欲睡。
禹星野站在床边，看着这相依相偎的一大一小。阳光温柔地笼罩着他们。他沉默地收拾着床头柜上被宝宝蹬乱的小毯子，动作很轻。收拾完，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还没拆封的便携式婴儿提篮。这是老赵昨天匆匆忙忙买来的。
他走过去，拆开包装箱。里面是复杂的卡扣、安全带和说明书。他拿起那本厚厚的、印着多国文字的说明书，眉头习惯性地又拧成了“川”字。他坐到靠窗的椅子上，背对着病床，将说明书摊开在膝盖上，就着窗外明亮的光线，低着头，极其专注地、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手指点着那些复杂的图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默念那些拗口的安装步骤。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楚星窈和宝宝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纸张被翻动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楚星窈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间，隐约感觉到身边熟悉的气息靠近。她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
是禹星野。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那本厚厚的说明书，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床边。他背对着窗户，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安稳的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尘埃，用温热的指腹，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替她揩去眼角残留的、因为刚才哺乳疼痛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
指腹带着薄茧，触感微糙，却带着一种笨拙而踏实的温柔。
楚星窈没有睁眼，只是下意识地、更安心地往他坐着的方向，靠了靠。脸颊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挨着他结实的手臂。
窗外的阳光暖洋洋的，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奶香、鸡汤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新木头和纸张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