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书房的黑檀木案几上,七岁的潜麟坐在木椅上,小手紧握一支比他手指还粗的毛笔,眉头皱成了个小疙瘩。
“父亲,这一横我总写不好。”他仰头看向身旁的男子。
潜野俯下身,宽厚的手掌轻轻包裹住潜麟的小手,带着他在宣纸上缓缓移动,笔锋转折间,一个苍劲有力的“君”字渐渐成形。
“书法如做人,心正笔则正。”潜野声音低沉温和,“手腕要稳,心要静。”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宿卿辰端着茶水和点心走了进来,阳光照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眼角含笑,将点心放在一旁的木桌上,不出声打扰,只静静看着父子俩。
潜麟闻到香味,小脑袋忍不住转了过去,笔下顿时一歪。
“麟儿,”宿卿辰轻笑,看似责备的词句里,带着七分宠溺:“这点定力都没有,将来要如何继承你父亲的家业?”
潜野松开手,直起身看向宿卿辰,目光相接时,眼中是藏不住的温柔。
两人在一起多年,他们早已不需言语来表达爱意,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爹爹,”潜麟撒娇地扑向宿卿辰,撒娇的说:“孩儿都写了一上午的字了,能不能歇息一小会儿,麟儿手都酸了。”
宿卿辰低眉一笑,揉了揉潜麟的头发,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他:“才写了几张纸就喊累,你父亲小时候练字,可是能把一整缸水都用完的。”
闻言,潜野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听黍伯说的,”宿卿辰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他说你十岁时就能写出一手连朝内书院夫子都自愧不如的字,就是太倔,不写完不吃饭。”
潜麟听得眼睛发亮,却微微摇头,唇角带着无奈的笑,说笑间,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潜野头也不抬:“奎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门外身影一顿,随即推门而入。奎槡神色有些犹豫,他目光在宿卿辰和潜麟身上短暂停留,又看向潜野,欲言又止。
潜野神色不变:“有话直说。”
奎槡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开口。
宿卿辰是何等敏锐之人,当即牵起潜麟的手,对潜野道:“我带麟儿去后院。”
潜野张口欲言,但宿卿辰已带着潜麟转身离去。
随即,潜野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烦,他转向奎槡道:“说吧,什么事?我倒要听听,奎将军口里到底能说出什么样的事,竟让主子回避的道理。”
“王爷,”奎槡压低声音,“后山...出事了。”
潜野眼神一凛,没当回事的说:“出什么事了,是遇上了采花大盗,还是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五爷的坟...不见了。”
后山竹林深处,原本立着墓碑的地方如今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土坑,泥土翻露在外,周围的青草有被踩踏的痕迹,但那具潜野亲手安置的楠木棺材,连同里面的尸体,都已不见踪影。
潜野站在坑边,背影僵直,春风穿过竹林,带来阵阵凉意。
他好像知道奎槡为什么要让宿卿辰回避的原因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潜野眉头一皱的问。
“今早巡山的侍卫来报,说墓碑倒了,属下前来查看,就发现…”奎槡声音越来越小,“王爷,此事蹊跷,坟墓周围没有拖拽的痕迹,棺材像是被人从上面直接抬走的。”
潜野蹲下身,手指轻触泥土边缘。
五爷下葬已有七年之余,这坟冢除了他和几位心腹,几乎无人知晓,而且他每年都会来探望一次。
怎么偏偏在这时不见了。
是谁会来盗一个已死之人的墓?又为何连棺材一并带走?
“暗查。”潜野站起身,声音冷峻的说,“但不要声张。”
奎槡怔了怔,道:“王爷,此事…你要不要告诉二爷?”
晚膳时分,潜野回到王府。宿卿辰已命人备好一桌菜,正陪着潜麟温习白日所学的诗句。
见潜野进门,他抬眼道:“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是出什么事了吗?”
潜野在宿卿辰身旁坐下:“没什么,不过是每年的兽猎一事,已经安排好了。”
“是吗,可我见王爷神色不对。”宿卿辰开口说,“眉宇间透着三分忧虑,七分疑惑。”
他微微抬眼,直直的盯着潜野的眼睛:“有心事?”
潜野勾着宿卿辰的下巴,敛去容色上的不安,道:“卿辰,这些年,你几乎没怎么回过肆煞门,可门派里的事,和世面上的消息,二爷可比我这个王爷知晓的多。”
“肆煞门不养闲人,”宿卿辰偏头,下巴有意从潜野的掌心离开,“不给他们找些事做怎么行。”
他抬眼,目光对上潜野那双狐疑的双眸,“倒是王爷您,对手下的人真是教导有方,认主只认你北桀王一个人。”
“冤枉,”潜野揽过宿卿辰的肩,作势把人往怀里一靠,“府上的人,在外打探的任何消息,我可都是一一向二爷秉明过了,绝不敢有隐瞒之心。”
“当真?”宿卿辰问的认真。
潜野没想到他会来个反问。
“卿辰,你今夜怎么…”
“潜野,”宿卿辰打断的说:“日子快到了吧。”
两日后,潜野外出归来,见宿卿辰独自坐在亭中抚琴,琴音淙淙,如流水过石,但细听之下,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紊乱。
他走上前,从背后拥住宿卿辰,琴声戛然而止。
“卿辰。”他轻声唤道。
“怎么了?”宿卿辰抬手握住潜野的手腕,“有事要说?”
“没有,就想抱抱你,这几天你怎么了,一见到我就跟衙门里的县老爷审犯人似的,严刑逼供,总想让我说点什么。”
“有吗。”宿卿辰说:“这些天你忙着兽猎的事,白日里总不见你人影,今日早早回了府,觉得稀奇,多嘴问了一句罢了。”
“晚上我要出去一趟。”潜野的唇贴在宿卿辰的侧脸,柔声道:“姜王下了旨,今晚开始夜巡,你累了带着麟儿先睡,不必等我。”
“嗯。”宿卿辰点头,轻声回了句。
今日晌午,宿卿辰在院中监督潜麟练剑,孩子年纪虽小,一招一式却已颇有章法,眉目间尽是潜野的影子。
“手腕再抬高三分,”宿卿辰轻声纠正,“对,就是这样。”
一名穿着不同于府内下人装扮的男子站在不远处,似是有事禀报。
宿卿辰走向那人:“何事?”
来人是肆煞门中白虎栈的统领人,殇羯。
殇羯低声道:“二爷,属下有事相告。”
“说吧。”
只见殇羯犹豫片刻,才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是关于后山...坟墓失踪的事。”
言毕,宿卿辰神色微沉。
“谁告诉你的?”他问。
“属下那日偶然听到奎将军与王爷的谈话,说窦国侯爷的坟被人挖开,棺材和尸体都不见了,王爷下令暗中调查此事。”
见宿卿辰脸色不太好,殇羯试探的道:“王爷他…瞒着二爷您。”
宿卿辰静立片刻,忽然轻笑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人离去后,宿卿辰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不远处认真练剑的潜麟身上,眼神却已飘远。
五爷。
这两个字,他已有七年未曾听人提起。潜野的知己,曾与之有着十多年羁绊的男子,几年前那场战火,五爷因为潜野,背叛了自己的亲哥哥,死在了战火中,死在了潜野的怀里,如今坟墓凭空消失,难道...
宿卿辰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当他再度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悄然沉了下去。
他当潜野能瞒他什么天大的事,原来是那位病秧子。
起死回生了。
“有好戏看了。”宿卿辰自语道。
夜晚时分。
“卿辰。”软榻上的潜野,双手搭在宿卿辰的腰间,“下个月就是兽猎了,朝内最近事务繁多,这段时日回府的时辰会很晚,困了你就睡,不用等我。”
宿卿辰依在潜野胸口,眼尾带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的说:“无妨。”
潜野看着他,喉结微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俯身在他发间落下一吻:“睡吧。”
烛火熄灭,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各怀心事。黑暗中,宿卿辰轻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潜野,下月的今天,就是他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你都会去后山探望一二。”
身旁的人呼吸一滞。
“怎么忽然说起这件事了?”
“怕你忘了。”
“自然记得。”潜野的手忽而松开,黑暗中的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