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震怒如同九天雷霆,瞬间席卷了整个紫禁城。锦衣卫和东厂的缇骑四出,宫门紧闭,所有近日可能接触过御花园西北角区域的宦官、宫女乃至低阶侍卫,都被如狼似虎地拖走审讯。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空气中弥漫着比瘟疫更令人恐惧的肃杀之气。
马皇后被迅速移往精心准备过的偏殿。这里早已用醋反复熏蒸,窗棂糊上了新纱,确保通风却又隔绝外界污浊。所有用具皆经沸水煮烫,侍奉的宫人更是经过严格筛选,并戴上了朱橚紧急让“夜枭”赶制出来的、浸过药汁的厚布口罩(虽简陋,聊胜于无)。
太医院的太医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根据朱橚那“瘴疠入肺,需重剂清解热毒”的模糊指向,结合皇后此刻高热喘促、邪热壅肺的急症,连夜斟酌出了一剂药性极为猛烈的方子,其中黄连、黄芩、栀子等苦寒泻火之药用量极大,几乎到了常人难以承受的边缘。
汤药煎成,浓黑如墨,苦涩的气味弥漫整个偏殿。
朱元璋亲自盯着马皇后服下药汁,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此虎狼之药,用在已是油尽灯枯的皇后身上,是起死回生,还是加速崩溃?
朱橚跪在榻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提出这个方向已是极限,具体用药他不敢再多置喙,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太医们的经验和母亲能否熬过这一关。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约莫半个时辰后,马皇后原本急促艰难的呼吸,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虽然依旧昏睡,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许。
“皇后……出汗了!”一位老太医颤声禀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出汗,意味着药力开始发挥作用,邪热有了外透之机!
殿内凝滞的空气终于松动了一丝。朱元璋长长吁出一口气,踉跄一步,被内侍连忙扶住。他挥挥手,示意太医继续密切观察用药。
朱橚提到嗓子眼的心,也稍稍落回半分。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如此猛烈的方子不可能长期使用,母亲的体质能否扛过后续的治疗,感染能否真正控制住,仍是未知数。
就在太医们全力救治皇后之时,锦衣卫的审讯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或者说,是屈打成招下的“进展”。
几个负责清洁那片区域的小宦官受刑不过,胡乱攀咬,竟将矛头指向了一个早已失势、被打入冷宫多年的老嫔妃,言其因多年前曾被马皇后训斥而怀恨在心,指使他们丢弃秽物。
这个结论漏洞百出,那老嫔妃早已神志不清,根本无力策划此事。但盛怒之下的朱元璋已顾不了那么多,一道旨意,那老嫔妃及其身边寥寥几个旧人便被彻底抹去。
似乎,案件就此“告破”。
但朱橚在得知这个结果时,心底的寒意却比殿外的倒春寒更甚。
太快了,太顺理成章了。这更像是一个被匆忙推出来平息圣怒的替罪羊!真正的黑手,依旧隐藏在迷雾之后,甚至可能就在这深宫之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父皇是真的相信了这个结论,还是……他需要这样一个结论来暂时稳定局势,避免宫廷陷入更大的混乱和猜忌?
朱橚不敢深想。他知道,父皇的疑虑绝不会因此消失,只会更深地埋藏起来。而自己,这个“巧合”地提出关键线索的儿子,必然首当其冲。
果然,在皇后病情稍稳后的第二天,朱元璋便将朱橚叫到了乾清宫偏殿。
殿内只有父子二人。朱元璋屏退了所有侍从,目光如鹰隼般审视着跪在下方的朱橚,久久没有说话。沉重的压力几乎让朱橚喘不过气。
“老五,”终于,朱元璋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昨日所言的那本古籍,叫什么名字?是何人所着?现在何处?”
来了!最致命的问题来了!
朱橚的心脏猛地收缩,但他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努力回忆的茫然:“回父皇……儿臣……儿臣记不清了……那好像是……是一本很破旧的杂书,没有封皮,儿臣也是在文楼堆放旧书的一个角落里无意翻到的……当时只觉得稀奇,并未在意,昨日情急之下才猛然想起……如今……如今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他将一切推给“无名残卷”和“情急忆起”,这是唯一能勉强解释的通的理由。
朱元璋盯着他,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看清他脑中的每一个念头。
“哦?如此巧合?”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那本书里,可还记载了其他什么‘稀奇’的东西?”
“儿臣愚钝,当时只是随意翻翻,并未深记……只依稀记得似乎还有些关于……关于南方沼瘴、矿毒之类的记载,都荒诞不经,儿臣并未放在心上……”朱橚努力将话题引向更虚无缥缈的方向,强化自己“只看杂书”的形象。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对你母后,倒是一片孝心。此次,也算你立了一功。”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误打误撞,侥幸忆起!能对母后病情有益,儿臣万死亦甘心!”朱橚连忙叩首,声音哽咽,将功劳推得一干二净,只强调孝心和侥幸。
朱元璋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起来吧。回去好生歇着,你母后那边,还需你多尽心。”
“是,父皇。”朱橚叩头谢恩,起身时,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这一关暂时过去了,但父皇心中的疑云,绝不会散去。
就在朱橚应对父皇盘问的同时,一场无声的风暴也席卷了太医院。
皇后病危时,朱橚那番“瘴疠”之说和之后指向明确的挖掘命令,虽救了急,却也狠狠打了整个太医院的脸——他们一群杏林国手,竟不如一个看杂书的皇子能找到病根?
尤其是当皇后服下那剂猛药后病情居然真的出现转机,更让某些资深太医面上无光。虽然嘴上不说,但一种微妙的、混合着嫉妒、羞愤和轻视的情绪开始在太医院内部滋生。他们认为五皇子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走了狗屎运,其所言必定是荒诞不经的歪理邪说,岂能与正统医道相提并论?
这种情绪,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他们对朱橚的态度。当朱橚之后试图再通过刘纯,委婉地提出一些关于皇后后续调理、防止复发(如建议保持空气流通、注意餐具隔离消毒等)的细微建议时,遭到了吴院使等人礼貌而坚定的拒绝。
“殿下孝心可嘉,然娘娘凤体贵重,用药调养还需遵循太医院章程,稳妥为上。”吴院使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却彻底关上了沟通的大门。
刘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能感觉到同僚们对五皇子那种隐形的排斥,自己也因此受到了一些冷眼。
朱橚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心中无奈却也只能接受。他深知,自己这一次的“僭越”,虽然可能救了母亲,却也彻底得罪了把持着医学话语权的太医院正统。未来再想通过这条线做些什么,恐怕是难上加难了。
唯一的慰藉是,母亲的病情在经历了最初的凶险后,终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好转。高热彻底退去,咳嗽减轻,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少量进食,神志也清醒过来。
朱元璋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对朱橚的态度也似乎缓和了不少,甚至又赏赐了些东西。但朱橚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清楚地记得父皇那探究的目光,也记得太医院那无形的壁垒。
经此一役,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依靠他人终是镜花水月,即便是皇帝的宠爱和太医的技艺,也充满了变数和制约。他必须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受制于人的力量。
“夜枭”,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
他不再试图通过刘纯传递任何建议,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开封基地的远程指挥中。指令变得更加频繁和具体,要求“鸮七”加速对常见感染疾病的药剂研发和储备,要求“鸮五”加强应对突发状况的实战演练,甚至开始秘密搜集和整理河南乃至整个北方的山川地理、物资储备、兵力分布等信息——这些,已隐隐超出了“药铺护卫”所需的范畴。
他知道自己在冒险,在父皇画下的红线上跳舞。但他没有选择。母亲的病危如同一记警钟,提醒他命运的残酷和时间的紧迫。
他就像一株在巨石缝隙中求生的劲草,疾风过后,非但未被摧折,反而将根须更深地扎入冰冷的土壤,沉默而顽强地向着有光的方向,延伸而去。
而紫禁城的天空,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雷暴之后,似乎暂时恢复了平静。但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愈发深沉的暗流涌动。
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酝酿之中。
(第五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