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巷子里的第一缕晨曦精准地投射在“深夜食堂”的牌匾上。
陆远打着哈欠推开店门，一股宿醉般的疲惫感还没散去，就被清晨的冷风激得一哆嗦。
他走到灶台前，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猛地揭开了锅盖。
锅里的一切和昨晚别无二致。
那层在火舌下挣扎了一夜的米粒，如今已彻底碳化，顽固地黏在锅底，像一块形状不规则的黑色膏药，在晨光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油光。
“嚯，老板，你这锅……打算盘出包浆了？”隔壁卖油条的王大爷路过，探头看了一眼，差点没把手里的油条惊掉，“这玩意儿不赶紧刮了，捂一晚上不得发霉长毛啊？年轻人，听大爷一句劝，做餐饮，卫生可是第一位的！”
几个早起买菜的大妈也凑了过来，对着那口黑锅指指点点。
“哎哟，这怎么吃啊？一股子糊味儿，不吉利。”
“现在的网红店哦，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这叫什么？战损风？”
“小陆啊，你是不是昨天喝多了忘了刷锅啊？”
面对街坊邻居们七嘴八舌的“亲切问候”，陆远只是摆了摆手，脸上挂着一种“你们不懂，但我懒得解释”的神秘微笑。
“没事儿，留着，今天接着熬。”
在一片“这孩子是不是傻了”的目光中，他熟练地拎起米袋，哗啦啦地倒进新米，然后舀起清水注入锅中。
清水漫过那些焦黑的锅巴，激起一阵细微的“滋滋”声。
他点燃灶火，蓝色的火焰再次舔舐着锅底。
很快，清新的米香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香，开始在小巷里缓缓升腾，那味道复杂而奇特，竟让人一时间分不清是香是臭。
小桃端着一杯豆浆，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哥，你玩真的啊？这锅底……真要一直这么熬下去？咱们的粥都要变黑暗料理了。”
陆远没有回头，只是用大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米和水，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焰，仿佛能从那火光中看到另一个世界。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有些东西，不是煮一次就能融化的。”
小桃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觉得自家老板的逼格又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与此同时，巷口，一身黑色运动装的凌霜像一尊冷峻的雕塑，挡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人戴着鸭舌帽，手里举着手机，镜头正对准“深夜食堂”的灶台方向，试图拉近焦距捕捉那口黑锅的特写。
“拍什么？”凌霜的声音像淬了冰。
那人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手机，挤出职业假笑：“美女你好，我是《都市纪实》的编辑，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城市民间信仰现象的深度报道，这口锅很有代表性，值得记录一下。”
“民间信仰？”凌霜挑了挑眉，眼神里写满了“你再编一个试试”，“我管你纪实还是科幻，再拍，我让你手机当场恢复出厂设置。”
记者被她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骇住，尤其是那句堪比物理格式化的威胁，让他瞬间从心，连连摆手：“不拍了不拍了，误会，都是误会。”说罢，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凌霜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但她没有发现，就在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峙中，那名记者的手机已经通过云端，自动上传了一段十秒钟的视频。
视频内容很简单：一口巨大的铁锅，锅底覆盖着一层焦黑的物质，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奇异的油光，宛如某种失落文明的古老图腾。
中午时分，店里人来人往，粥香四溢。
一个穿着褪色旧夹克的老头，却没进店，只是默默地蹲在对面的屋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一口一口地啃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口仍在咕嘟冒泡的大锅。
陆远注意他很久了。
他端着一碗刚出锅、热气腾腾的白粥走过去，递到老头面前。
老头浑身一僵，抬起布满皱纹的脸，连连摇头：“不，不饿，我……我就看看。”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看锅？”陆远笑了笑，把碗硬塞到他手里，“一碗粥而已，不值钱。”
老头捧着温热的粥碗，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水汽，他低着头，声音带着颤抖：“三年前，是我带人砸了你的摊子……”
陆-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所谓的“标准化餐饮联盟”的执法协管员，那个带头把他的小吃车掀翻在地，让他所有家当毁于一旦的领头人。
“……我退休了，没地方去，”老头没敢看陆远，只是盯着手里的粥碗，喃喃自语，“他们都说你现在出息了，我就每天过来坐一会儿。看一眼，心里……踏实点。”
陆远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店里。
有些债，早已被时间熬成了另一番滋味。
店里，小桃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图表发呆，表情比见了鬼还精彩。
“哥，出大事了！”她看到陆远回来，立刻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喊道。
“怎么？有人投诉咱们的粥有烟熏味？”
“不是！”小桃指着屏幕，“你看，系统后台的‘共灶点’活跃度，不但没降，反而比昨天还高！尤其是在半夜，系统监测到新增了七个自发组织的邻里粥会！大家半夜不睡觉，聚在一起熬粥！”
“这不挺好嘛，社区和谐，邻里和睦。”陆-远不以为意。
“好什么啊！”小桃的声音都变调了，“最奇怪的是，数据显示，至少有三处居民楼的厨房，出现了模仿我们‘深夜食堂熬法’的操作记录——定时添水、慢火搅动，最离谱的是，他们也开始故意不刷锅，保留锅底了！哥，仪式感正在野蛮生长！我们这是在开饭店，还是在创办什么神秘教派啊？”
陆远闻言，也愣住了。
他只是懒得刷锅，怎么就成了某种行为艺术，还被像素级复刻了？
这届网友的模仿能力也太强了点吧？
当晚打烊，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陆远决定还是把那块碍眼的锅巴给处理掉。
这玩意儿越看越像个大型行为艺术现场，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拿起一把钢制的锅铲，对着那块焦黑的锅巴用力刮了下去。
预想中“咔嚓”一声脆响并没有出现，锅铲划过锅底，只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刺啦——”声，像指甲划过黑板。
他拿开锅铲一看，人都傻了。
那块焦黑的锅巴竟纹丝未动，只是被刮出了一道浅浅的白痕，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邪门了……”陆远皱起眉头，凑近了仔细观察。
一股奇异的香气钻入鼻腔，不像是米饭烧糊的焦味，反而带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陈年的老酱在缓慢发酵，又像是某种名贵木材燃烧后的余韵。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店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小桃举着手机，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脸上是见了偶像般的狂热和震惊：“哥！别刮了！快看！我们上热搜了！全网热搜第一！”
她把手机屏幕怼到陆远面前，只见一个鲜红的“爆”字后面，跟着一行刺眼的大标题——“深夜食堂供奉黑锅，是传承还是噱头？”配图，赫然就是昨天那个记者偷拍的锅底特写！
陆远点开词条，下面的评论区已经杀疯了。
“我去！这锅底，充满了故事感！像不像饱经沧桑的战士身上最荣耀的伤疤？”
“楼上懂我！这不是锅巴，这是这座城市所有夜归人共同熬煮出的苦难勋章！”
“别说了兄弟们，地址发我，我要去朝圣！建议众筹给这口锅建个纪念馆！”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可能只是老板单纯懒得刷锅吗？”
“滚出克！你这种没有信仰的人！”
看着手机上那些狂热的评论，再看看眼前这块怎么刮也刮不掉、还散发着异香的锅底，陆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半晌，他抬起头，对着一脸兴奋的小桃，发自内心地喃喃道：“可是……我当初真的就是懒得刷锅啊……”
网络上的风暴愈演愈烈，各种解读、二创、阴谋论层出不穷。
那口黑锅，在无数网友的想象力发酵下，已经脱离了炊具的范畴，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图腾。
而此刻，在寂静的小店里，陆远呆呆地望着那口在舆论中心却沉默不语的锅。
数字世界的喧嚣仿佛被这四面墙壁隔绝在外，只剩下他和这口越来越看不懂的锅，以及那个悬而未决的谜团。
夜，更深了。
一场由一口锅引发的狂欢，正悄然酝酿着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现实风暴，等待着黎明时分，以一种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轰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