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刚把睡着的小丫头交给凌霜，后颈突然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股若有似无的焦糊味又涌了上来，这次混着铁锈的腥气，直往鼻腔里钻。
他抬头时，营地边缘的空气正像被丢进热油的面糊——“滋啦”一声，先冒起几个小泡，接着整片翻涌成浑浊的灰浪。
“霜儿！”他几乎是吼着把凌霜和孩子们往身后推。
女武神的剑刚出鞘三寸，金属表面便爬满蛛网似的锈斑，“当啷”一声坠地。
“这味儿……”李小刀捂着心口踉跄两步，额角瞬间渗出血珠，“是……是我杀第一个人时，他兜里没吃完的糖块发臭的味道。”这位前杀手的指节深深掐进雪地，旧伤像被人拿火钳子翻搅，“老大，这不对劲。”
乌蒙的黑袍无风自动，他盯着那团翻涌的灰雾，喉结动了动：“是……是‘虚影低语者’。烬族古籍里说，他是所有未被看见的饥饿凝成的精怪，专挑人吃饱喝足时来掀桌——”
话音未落，灰雾里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
老人从雾中走出时，陆远想起老家菜市场蹲守的老乞丐。
破棉袄洗得发白，腰弯得像被踩过的扫帚，唯双手托着的粗瓷碗格外干净——碗底积着层暗黄的尘灰，像是有人用手指蘸水，在上面画过无数次“饿”字。
“你们喂人吃饱，可曾问过他们为何会饿？”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锅底，“我见过母亲把自己的口粮蒸熟再假装吃掉，只为让孩子安心喝汤；见过老人冻死前把最后半块馍塞进孙子书包……你们给的每一口甜，都在掩盖这样的痛。”
“放屁！”乌蒙的青铜面具都在发抖，“照你这么说，给饿肚子的人饭吃反成罪过了？那你干脆把所有厨房都烧了！”
老人浑浊的眼窝里突然漫出雾气，那雾气凝成个画面：雪地里，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舔着冻硬的糖瓜，她身后的破屋里，母亲蜷在草堆上，喉头动得像吞玻璃渣——她把最后半块窝窝头塞给了女儿。
“你看，”老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笑着说‘真甜’，可她妈妈的胃里，此刻正扎着半块没咽下去的冻白菜帮子。”
凌霜突然抓住陆远的手腕。
她的掌心烫得惊人，女武神的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陆远，他在操控记忆。这些画面……是我十二岁执行任务时，在贫民窟见过的。”
陆远没说话。
他盯着老人碗底的尘灰，突然想起系统日志里那些功德点来源——有个备注是“陈阿婆的糖醋排骨”，当时他只当是普通食客，现在才想起，那位阿婆总说“我孙子最馋这个”，可她自己碗里永远只有白饭。
“所以你是来讨说法的？”他突然笑了，从围裙内层摸出个红布包。
赤焰莲子的红光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跳动的影子，“巧了，我也正想找个人聊聊什么叫‘真正的饱’。”
“老大你疯了？！”李小刀猛地抬头，嘴角的血滴在雪地上绽开红梅，“这是最后能救小桃的莲子！用完了……”
“小桃要活，靠的不是这玩意儿。”陆远把莲子拍碎在掌心，红粉簌簌落进装着响水稻米的陶钵，“是有人愿意为她饿一回。”他抓起半把莲子粉直接吞下去，喉结滚动的瞬间，脸色白得像刚揭锅的馒头，“我先尝尝，看够不够苦。”
锅里的水突然沸腾了。
没有火，没有柴，陆远咬破指尖，血珠滴进水里，水面立刻浮起层淡金的膜。
他的声音轻得像在念菜谱，又重得像在刻墓碑：“拾荒张大爷说‘这碗阳春面比我捡十年纸箱都暖’，可他那天来吃饭前，在垃圾桶里翻了三小时；战区的阿米尔举着烤饼说‘陆叔叔的手艺能打跑炸弹’，可他妹妹的坟头，草才刚长到脚踝…”
每说一句，锅里的粥就浑浊一分。
原本莹白的米粒变得灰扑扑的，像被踩过的雪。
凌霜突然发现，孩子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最小的丫头揉着眼睛，指着粥里的影子：“陆叔叔，我看见妈妈了……她在对我笑，可她的手在抖。”
虚影低语者的身体开始透明。
他盯着那锅粥，空洞的眼窝里翻涌着陆远从未见过的情绪：“你这是在献祭自己的存在意义。那些‘谢谢’是你的功德，是你的系统评分，是你成为食神的基石——”
“错。”陆远抄起锅铲搅了搅，浑浊的粥里突然浮出几点星光，“我是在请客。今晚这顿，专请那些没人请过饭的人。”
粥成时，没有香气，没有热气，甚至没有温度。
陆远端着锅，锅底的锈迹在雪地上拖出条深褐的线。
他走到虚影面前，盛了满满一勺：“你说我骗人，可你看看——谁才是真正不肯让人吃饱的那个？”
老人的手在发抖。
他盯着那勺浑浊的粥，像盯着什么洪水猛兽，又像盯着阔别千年的故乡。
当勺子触到嘴唇的刹那，陆远听见空气里响起无数细碎的抽噎——有女人的，有老人的，有孩子的，像有人把整个世界的叹息都倒进了这口破锅里。
“甜的。”老人突然说。
他的眼角淌出雾水，那雾水落进粥里，溅起细小的金斑，“原来，那些被记住的苦，是甜的。”
陆远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这次不是蝴蝶，不是锅铲，是无数双温热的手，从四面八方托住他的掌心。
系统提示音在脑海里炸成一片，可他没去看——那些功德点正化作暖烘烘的风，裹着孩子们的笑声，裹着凌霜欲言又止的目光，裹着李小刀悄悄塞过来的伤药，往更远处飘去。
虚影低语者的身形开始凝实。
他不再是灰蒙蒙的雾气，而是真真切切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眼角还挂着没擦净的雾水。
他把空碗放在脚边，突然对着陆远弯腰，腰弯得比之前更狠，像要把一辈子的没说出口的“谢谢”都装进这个鞠躬里。
“我吃过百家饭，”他直起腰时，声音里有了烟火气，“可这是第一顿，不用偷、不用抢、不用赎罪就能吃到的饭。”
陆远刚要说话，余光瞥见老人脚边的破碗突然翻转。
碗底朝上的瞬间，营地边缘的雪地上，那道半透明的裂缝又颤了颤。
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别急，这碗扣下，是为了——”
“陆叔叔！”小桃的叫声打断了他。
小姑娘举着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跑过来，“我刚才在帐篷里找到的，给您当夜宵！”
陆远接过馒头，发现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陆大厨最棒”。
他咬了口，冰碴子扎得牙龈生疼，却笑得眼睛都弯了：“好，留着配明天的咸菜。”
等他再抬头，虚影低语者已经盘膝坐在雪地上。
他的背挺得很直，像棵熬过冬的老槐树。
那只破碗倒扣在脚边，碗底的尘灰被风卷起，在空中飘成个模糊的“饱”字。
凌霜走过来，把件军大衣披在陆远肩上。
她的指尖碰到他后颈，那里还留着刚才被冷汗浸透的凉意：“你刚才不怕吗？”
“怕啊。”陆远把馒头揣进怀里，转身时瞥见孩子们正围着老人，往他手里塞水果糖，“怕这锅粥不够苦，怕他不肯吃，怕……”他突然顿住，低头看自己的围裙——上面还留着小丫头的口水印，“怕那些没说出口的苦，真的被忘了。”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陆远吸了吸鼻子，突然闻到股熟悉的甜香。
他抬头，发现营地的篝火不知何时燃了起来，火苗舔着锅沿，把刚才那口破锅映得发亮。
锅里的粥已经见底，可空气中飘着的，是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浓的——饱足的味道。
虚影低语者坐在篝火边，接过小桃递来的水果糖。
他剥糖纸的动作很慢，像在拆什么珍贵的礼物。
糖块放进嘴里的瞬间，他抬头看向陆远，目光里的雾气彻底散了，露出双像淬过蜜的眼睛。
陆远突然打了个喷嚏。
凌霜皱眉要骂，他却指着老人脚边的破碗笑：“你说那碗倒扣着，该不会是？”
“该添饭了。”老人替他说完，把糖纸折成只小船，轻轻放在倒扣的碗上，“下顿，我想试试你做的，放了糖的，白菜汤。”
雪还在下。但这一次，落在陆远鼻尖的雪粒子，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