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碎最后一层晨雾时,陆远把货车停在老钢厂的大烟囱下。
那根生锈的铁柱子像根戳破天的笔,在铅灰色天空上划拉着。
雨丝细得像针,却冻得人鼻尖发红——铁炉城的冬天,连雨都带着冰碴子。
“陆师傅!”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雨丝里攒动的人头突然掀起波浪,裹褪色军大衣的、抱裹毯子孩子的、拄拐的老头老太太,全往货车这边涌。
有个穿破棉鞋的小伙子跑得太急,差点摔进泥坑,被旁边戴红袖章的大妈一把拽住:“急什么?陆师傅的饭又跑不了!”
陆远摇下车窗,混着饭香的风扑进来。
他望着人群里举着的纸牌子——“星星食堂”“暖肚更暖心”,还有个歪歪扭扭的“陆大厨我爱你”,嘴角抽了抽:“小刀,把备用雨棚搭起来。凌霜,你去看着锅,别让哪个老爷子偷偷掀盖子。”
“是。”凌霜抱着战术伞跨下车,黑色披风被雨打湿贴在后背,露出腰侧的匕首鞘。
她往灶台边一站,雨丝落在伞面上噼啪响,倒真没人敢往前凑了——除了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张画满星星的纸踮脚:“姐姐,能帮我把星星贴锅上吗?”
凌霜低头看了眼,伞尖轻轻挑起那张纸,别在灶台的挂钩上。
小丫头蹦蹦跳跳跑开时,她耳尖悄悄红了——陆远早发现了,这女武神总把这种“没出息”的小动作藏在披风里。
“滋——”高压锅的气阀刚响,三辆黑色公务车“吱呀”刹在空地边缘。
带头那辆的车门甩得震天响,穿藏蓝制服的男人踩着锃亮皮鞋跳下来,公文包夹在腋下像块板砖:“都不许动!”他抖开文件,雨水顺着帽檐滴在“食品安全督导员”的胸牌上,“根据《高端餐饮规范管理条例》第37条,未经星级认证单位不得开展大规模供餐活动!现在立即停止操作,查封食材——”
“哎哎哎。”陆远把锅铲往旁边一搁,慢条斯理擦手,“同志,咱这是流动食堂,又不是米其林餐厅,怎么就‘高端’了?”他掀开水桶盖,舀了碗热水递过去,“先喝口热乎的?您这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雨里站着怪冷的。”
督导员被热水烫得缩了下手指,脸涨得通红:“少套近乎!”他指着灶台,“你这口锅多大?一次出餐多少份?超过百人就是大规模!再说了,你用的米——”他突然眯起眼,“这米怎么泛着金光?是不是非法食材?”
人群“嗡”地炸开了。
有个穿工装裤的汉子吼:“我们等了三天!孩子发烧就等这口热饭呢!”抱孩子的大妈抹眼泪:“我孙子三天没吃流食了……”凌霜的伞尖“咔”地戳进泥里,雨珠溅起来时竟凝成细小的冰碴——她战术靴上的粉色蕾丝袜,正随着她绷紧的小腿若隐若现。
陆远慢悠悠掀开高压锅锅盖。
热气“轰”地涌出来,裹着米饭的甜香撞进督导员怀里。
他夹起一粒米,放在桌上:“您要测温度?这米出锅68度,刚好不烫嘴。要测克重?每粒米1.2克,误差不超过0.1。还是测摆盘?”他指了指旁边小桃刚摆好的粗瓷碗,“咱这摆盘叫‘人间烟火’,您看这碗沿的缺口,像不像您家老太太用了二十年的那只?”
督导员的喉结动了动。
陈博士推了推眼镜,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上周某连锁快餐发布会的录像。
画面里,督导员举着预制菜汉堡笑:“标准化预制菜才是餐饮未来,温度误差不超过2度,克重精确到0.5克,这才是现代饮食!”
“我去!”人群里有人喊,“合着您自己吃流水线,卡老百姓的热汤饭?”“陆师傅的米要是非法,我家锅都算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弹幕在陈博士的直播屏上炸成一片,系统提示在陆远耳边轻响:“【检测到双标言论】【转化功德+180】”
督导员的脸白了一半。
他刚要反驳,小桃挤上临时搭的讲台。
她攥着话筒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却像浸了温水的棉线,细细的却勒得人心里发疼:“三天前,张叔的女儿小慧重度抑郁,三天没吃东西。昨天收摊时,陆师傅把剩下的酸辣土豆丝装了盒让我带给张叔。”她指向人群里的白胡子老头,“张叔,您说。”
张叔颤巍巍举起个搪瓷碗,碗里的汤水上浮着几片土豆丝,汤是浑的,却飘着油星:“小慧今早起来,端着这碗汤跟我说‘爸,我想吃热乎的’。”他抹了把脸,“这是她半年来第一句主动说话……”
空地上静得能听见雨丝打在铁皮上的声音。
小满突然带着“星星守护团”的孩子们挤过来,每人举着张手写的星星纸:“我们不认公章!”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把星星贴在督导员公文包上,“我们只认这口饭暖不暖人!”
督导员的额头开始冒冷汗。
他刚要掏对讲机,通讯频道里突然传出刺啦声。
李小刀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卡车后厢,举着个迷你信号接收器比了个“oK”——下一秒,所有人的手机都响了。
“老周啊,铁炉城的事别太死脑筋。”带着杂音的男声从督导员的对讲机里炸出来,“只要不让‘星星运动’蔓延到本市,手段灵活些……”
人群里炸开更响的喧哗。
陈博士的电脑弹出新窗口,全市社区群疯传一张表格:近五年被撤销资质的本地小吃店名单,每家家后面都跟着照片——巷子里支的煤炉、老楼阳台上的蒸笼、蹲在台阶上剥蒜的老太太。
有人举着手机喊:“原来我吃了三年的煎饼摊是‘黑店’?人家天天五点起来和面!”“我奶奶的腌菜坛子都被收过,现在不还在给邻居送?”
督导员的文件“啪”地掉在泥里。
他弯腰去捡时,看见自己皮鞋上沾了泥点——刚才还锃亮的鞋面,现在像块被踩过的巧克力。
他张了张嘴,最后捡起文件灰溜溜钻进车里。
三辆公务车开走时,溅起的泥水在空地上画出三条灰线。
“开饭!”陆远抄起大铁铲,锅里的腌芥菜和粗粮饼碎翻得哗哗响。
香气混着热气撞进每个人的鼻子,有人吸着鼻子说“像我妈做的”,有人抹着眼泪说“像老家灶房的味”。
夜幕降临时,老钢厂的空地上点起二十盏灯。
陆远的改良“杂味烩”在大铁锅里咕嘟冒泡,他往汤里撒最后一把葱花时,听见身后有人抽鼻子。
回头看,莫里斯正蹲在角落,捧着碗汤小口小口喝,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
“味道怎么样?”陆远递过去半块芝麻糖——是凌霜今早塞他兜里的,“没放系统商城的东西,全是铁炉城的腌菜和粗粮。”
莫里斯咬了口糖,甜得眯起眼。
他摸出磨旧的笔记本,钢笔尖在扉页顿了半天,写下“标准不是筛子,是镜子”。
抬头时,陆远正用抹布擦锅,蒸汽在他身后模糊成一片,像团暖融融的云。
陈博士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卡车里,突然被提示音惊了下。
他推了推眼镜,监控屏上跳出一串红色警告——移动食堂的定位信号,在老钢厂东南方三公里处,多出一个微弱的红点。
那红点闪了两下,又消失在雪幕里。
“陆师傅!”小桃举着空碗跑过来,“再来一碗!张叔说小慧要自己来盛饭!”
陆远笑着盛汤,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铁炉城的夜风吹过,吹得灶台上的星星纸哗哗响。
那些手写的、画歪的、沾着泥点的星星,在灯光下亮得像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