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像一层冰冷潮湿的裹尸布,死死捂在芦苇荡的上空。洞穴里,光线昏暗得只能勉强辨别人影。那股混杂着伤口草药味、血腥气、淤泥腐败气息和众人汗味的沉闷空气,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灌铅。
老顾沉默地将阿四冒死送来的那小袋糙米和咸菜罐放在洞壁最干燥的角落。那点分量,少得可怜,在绝望的阴影下,更像是一种残酷的讽刺。他拿起那个小油纸包,里面是阿四拼凑的最后一点磺胺粉,灰白色的粉末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无比珍贵,却又杯水车薪。
老周跪在林锋身边,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他解开林锋左臂的旧布条,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得益于神秘草药霸道的药力,最危险的肿胀和高热已经消退,伤口边缘开始收拢,呈现出一种异于常人的、过度活跃的粉红色肉芽。但这并非痊愈的征兆。伤口深处,靠近臂骨的位置,依旧隐隐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量虽不多,却像毒蛇吐出的信子,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紧绷感,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分地蛰伏。老周用最干净的布条(已经反复清洗煮沸过)蘸着珍贵的凉开水,小心翼翼地清理着渗液,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药…快没了。” 水生抱着那个已经瘪下去的粗布包,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里面只剩下最后两株叶片蜷缩、颜色深褐的草药,以及两粒被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黑色药丸。这是维系林锋性命的最后稻草,也是压在所有人心头最沉重的石头。
角落里,船工的呻吟断断续续,肩头的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处理,红肿得厉害,边缘已经开始发黑溃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豆大的汗珠从他蜡黄的脸上滚落。他努力压抑着,但那痛苦的抽气声,在这死寂的洞穴里,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揪心。
秀才瘫坐在湿冷的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洞外伪警的铜锣声、恐吓的吆喝、百姓惊恐的议论,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阿四船边那几滩发黑的血迹和砸烂的船板碎片,更是深深烙印在他眼底。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看着昏迷的林锋,看着那苍白手臂上诡异的伤口,再看看水生怀里那所剩无几的“怪药”,一个念头疯狂滋生: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像老李头他们一样!被当成“妖魔”打死!或者…变成真正的怪物?
绝望,如同这洞穴里的湿冷空气,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连一向沉稳如山的老顾,眼底也布满了血丝,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重。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煎熬。每一次洞外风吹芦苇的沙沙声,都像追兵的脚步声;每一次远处模糊的汽笛或人声,都像是索命的号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小时,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老顾终于动了。他走到那袋糙米前,解开袋口,抓出极小的一把。米粒粗糙发黄,还夹杂着些许沙砾。他默默地走到水生身边,又抓了一小把。水生愣了一下,明白了老顾的意思,也默默地从自己那份里分出一小撮。老顾拿着这加起来也不过一小捧的糙米,走到船工面前。
“兄弟,张嘴。”老顾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船工艰难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着老顾手中那点可怜的粮食,嘴唇哆嗦着,想摇头拒绝。老顾不由分说,捏开他干裂的嘴唇,将几粒米塞了进去。“嚼烂了咽下去。能顶一点是一点。伤口要熬,没力气不行。” 他又拿起水罐(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水),小心地给船工喂了一口。
船工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混着泥沙的糙米粒如同刀子般刮过食道,但他还是努力咽了下去。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不知是痛的,还是别的什么。
老顾又走到秀才面前,同样分给他几粒米,一小口浑浊的水。“吃了。怕,也得有力气怕。想活着出去,就得先活着。” 他的话像冰冷的石块砸在秀才心上。
秀才木然地接过,机械地将米粒塞进嘴里,干涩粗糙,味同嚼蜡。那点水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内心的焦渴和恐惧。
老顾自己也吃了极小的一把米,喝了一小口水。他将剩下的米袋口扎紧,放回原处。然后走到林锋身边,对老周说:“周医生,把最后那粒药丸,给连长用上吧。外敷…怕是不够劲了。”
老周的手颤抖了一下。他看着林锋苍白平静的睡颜,又看看那伤口深处隐隐的异常,最终沉重地点点头。水生小心翼翼地打开蜡封,取出一粒黑色药丸,递给老周。老周将它放在一块干净的石片上,用另一块石头极其小心地碾碎成深褐色的粉末。这粉末散发出的气味比草药更加浓烈刺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和微腥。
老周屏住呼吸,用一根削尖的细芦苇杆,沾着凉开水,极其小心地将这些粉末一点点、一点点地填塞到林锋伤口深处那些还在渗液的地方。药粉接触到创面,昏迷中的林锋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闷哼!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水生死死攥紧了拳头。秀才惊恐地捂住了嘴。
片刻之后,林锋身体的抽搐平复下来,那声闷哼也消失了,呼吸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些。老周仔细观察着伤口,只见那深褐色的药粉迅速被渗出的组织液浸润,伤口深处那种隐隐的悸动似乎…真的又微弱了一分?但这代价,是林锋承受了更大的痛苦。
老周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疲惫地坐倒在地。他看了一眼水生怀里那仅剩的最后一株草药和最后一粒药丸,眼神充满了忧虑。这点东西,还能支撑多久?
洞穴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船工压抑的呻吟和林锋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回荡。洞外,伪警的铜锣声似乎远了一些,但那无形的、名为“瘟疫妖魔”的恐怖通缉令,却像这浓雾一样,将他们牢牢锁死在这片绝望的芦苇孤岛之中。生路,仿佛已被彻底堵死,只剩下黑暗在无声地蔓延。
水生将那最后一株草药和药丸紧紧捂在胸口,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星火。他的目光扫过昏迷的连长、重伤的船工、濒临崩溃的秀才、疲惫不堪的老周和沉默如山却难掩忧色的老顾,最终落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
希望,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