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站的加密讯号是直接烧进我耳蜗里的。
不是声音,是灼痛——左耳鼓膜猛地一烫,像被烧红的麦芒扎了一下。
紧接着,视网膜上炸开一行猩红倒计时:【地壳应力临界值:71:59:47】,下面还压着一行小字:【冰蚀谷热流增速突破模型阈值380%,钻探注浆方案已否决——热源非点状,不可封堵】。
我盯着那串跳动的数字,没动。
风正从沟沿卷上来,带着焦糊麦香,也带着一股……铁锈混着甜腥的暖意——和六万年前广寒宫b-7水培槽旁,陆宇拧开冷却液导管盖子时喷出的那一口雾气,一模一样。
我蹲了下去。
不是看数据板,不是调全息图,是把指甲狠狠刮进刚翻出来的剖面沟中层——灶灰混合物。
灰里嵌着细碎金屑,泛着珍珠母贝色的微光。
我捻起一小撮,送进嘴里。
舌尖一触,先是一股咸——像海风舔过晒场的盐霜;接着是回甘,淡而绵长,像春雨后第一捧新翻的黑土在齿间化开。
墒情正好。
可这“正好”,不该出现在火星。
我喉结一滚,没咽唾沫,直接抬脚,赤足踩进沟底。
粗布裤腿蹭过沟壁,沙沙作响。
脚趾刚陷进表层玄武岩碎屑,一股冷硬便顺着趾缝直刺脚心——像踩在冻透的犁铧背上,毫无生气。
我停住,不动。
中层,我慢慢沉下脚弓,让足心贴住那层灶灰。
温润。
柔韧。
微微发潮,像母亲揉好的面团,带着活气。
再往下——脚跟一压,探向底层。
刹那间,一股灼浪从脚底板直冲天灵!
不是烫,是“烧”——皮肉未伤,可整根筋骨仿佛被塞进熔炉,骨髓都在嗡嗡发烫!
我猛地抽脚,脚踝却被一股无形吸力死死咬住——不是地磁,不是引力,是沟底那层冰晶砂与金液凝胶交织成的脉络,在搏动,在召唤,在……求冷。
我瞳孔骤缩。
不对。
太不对了。
陆宇教过我“三温定墒法”:表层随天候起伏,中层持稳如常,底层——永远最凉。
那是地核散热的出口,是活土的呼吸口,是万物扎根的锚点。
可现在,底层在发烧,中层在喘息,表层却冷得像死铁。
这不是热灾。
是堵。
是广寒宫b-7那次冷却阀故障的翻版——热源没变,循环断了。
热量堆在底层,找不到出口,只能把整颗星球的骨头,烧成炭。
我猛地抬头,想喊人。
可话卡在喉咙里。
因为沟底,林芽爬来了。
她没哭,没闹,就那么矮墩墩地蹲在灼热边缘,小手扒拉着金液凝胶,忽然撅起嘴,“噗”地尿了一泡。
尿液刚落,没渗,没散,而是“嗤”一声轻响,腾起一缕淡金色雾气——薄、轻、带着蜜糖融化的甜香。
雾气升到半空,遇着沟壁残存的寒气,瞬间凝结,一颗、两颗、三颗……细密水珠沿着沟壁滑落,不乱,不散,排成七点一线,勺柄朝北,稳稳悬停——北斗七星。
我浑身汗毛倒竖,指尖发麻。
不是惊,是震。
是六万年没听过、却刻进骨头缝里的两个字,轰然撞进脑海:
冷导法。
当年陆宇在广寒宫,用冰晶砂当引线,把聚变堆废热一寸寸引向月壤深处,养出了第一片地下菌田。
他管那叫“以冷引热,借地藏火”。
可现在——
雾气凝成北斗,水珠垂而不坠。
这不是引热。
是导冷。
是把活人的体温,当导线,当引信,当……重启循环的第一道闸门。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腔里那团烧了六十年的闷火,突然熄了。
不是凉了。
是找到了,该往哪儿烧。
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红泥的脚掌——九百三十六条绿纹正隐隐发亮,像一张摊开的星图,正等着,被人亲手按进大地的脉搏里。
沟沿,风又起了。
麦秆在沙地上簌簌抖动,发出极轻的、有节奏的“啪、啪”声。
我眯起眼。
那不是风声。
是拍打。
有人,在远处,正一下、一下,敲着麦秆。
频率很慢。
却准得,像心跳。
我喉结一动,没说话。
只是慢慢弯下腰,解开了左脚的粗布鞋带。
我蹲在沟沿,指甲缝里还嵌着灶灰金屑,舌尖残留着那股咸后回甘的土腥气——像六万年前陆宇教我尝第一捧月壤时的味道。
可这一次,不是尝,是赌。
“赤足序列,列阵!”我吼出声,声音撕开火星稀薄空气,沙哑得像犁铧刮过板结地皮。
没有号令,没有调度。
三十个老农已甩掉粗布上衣,脊背晒成古铜色的沟壑纵横,肋骨根根分明,像一排排埋进地里的旧犁铧。
他们沉默着,一个接一个,躺进剖面沟。
不是平躺,是侧卧,左肩贴中层灶灰,右脚踝压底层冰晶砂与金液凝胶交界线——姿势歪斜,却精准如尺量。
九百三十六条绿纹,在他们赤裸胸腹、手臂、脖颈上同时亮起,幽微、稳定、脉动如呼吸。
那是“赤足序列”的活体神经网,是六万年血脉里没断过的导热通路。
孩子们被林芽牵来。
她小手一扬,七个孩子立刻散开,蹲在沟沿,双手攥紧干枯麦秆,开始拍打——啪、啪、啪……慢,极慢,每一下间隔三秒整。
不是节奏,是共振。
陆宇笔记里写过:地核低频震波的基频是0.003hz,而人掌击麦秆的谐波,恰好能撬动冰蚀谷岩层中沉睡的压电晶体簇。
我盯着沟底。
起初无异。只有热浪蒸腾,金液凝胶微微鼓泡,像烧开前的油锅。
但第三十七次拍击落下时——
“嗡……”
一声闷响,不是耳听,是牙根发颤。
沟底那层凝胶,猛地一缩!
不是融化,是收缩——如活物抽筋,如肺叶塌陷。
表层玄武碎屑簌簌滚落,中层灶灰泛起细密涟漪,而底层……一道蛛网状裂痕无声绽开,细若游丝,却笔直向上,直刺沟壁!
紧接着——光。
不是火,不是电,是无数细小、清冷、带着蓝银辉光的微粒,从裂缝中“浮”了出来。
氦3微泡。
它们轻得违反重力,升得毫无滞涩,像被无形之手托举的萤火虫群,飘向夜空,飘向远处那座沉默矗立的归航塔——塔身蜂窝状结构骤然透亮,每一孔洞都吸住一粒微光,嗡鸣转为清越长吟,整座塔开始旋转,缓慢,庄严,仿佛一颗苏醒的心脏,第一次搏动。
风停了。
连火星亘古不息的沙尘,也悬在半空,凝滞如琥珀。
我喘着粗气,膝盖发软,却没倒。
只是慢慢抬手,抹了一把额角汗珠。
汗滴坠下,砸进沟底刚裂开的缝隙。
嗤——
不是蒸干,是渗入。泥土竟微微凹陷,如活物吞咽。
下一瞬,一茎嫩芽顶破焦土,透明如水晶,纤细如发丝,却笔直向上,疯长!
三寸、五寸、七寸……它缠上我插在沟边的旧锄头柄,螺旋盘绕,根须如活蛇钻入木纹深处。
顶端,一朵花苞悄然鼓胀,半透明花瓣层层舒展——
光,从花心漫出来。
不是投影,不是全息。是实打实的、正在发生的画面:
广寒宫生态舱主控室。
穹顶幽蓝,数据流如星河垂落。
常曦站在中央,白袍垂地,黑发束成利落高髻。
她手指悬在光幕之上,指尖离“归航协议·最终确认”键,只差一毫米。
那键,猩红如血。
而她没按。
喉结滚动。
我盯着花瓣里那抹未落的手指,盯着她眉间未曾舒展的微蹙,盯着她身后巨大舷窗外,地球正缓缓转过晨昏线——那一片蔚蓝,安静得令人心碎。
我知道她在等什么。
不是氦3纯度达标,不是塔芯温度归零,不是归航轨道校准完成。
她在等一个信号。
一个比所有数据更古老、更笨拙、更烫人的信号——
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