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的引擎声音很大,把早上的安静都给破坏了,红色的灰尘扬起来,就像红色的雾一样,半天都下不去。
我没回头看,因为我知道,哈,后面的那个绿洲不是我的了。
它现在是韩松的,是那些把脚踩在土里的人的,也是这个大地的。
飞船上天了,我没有设目的地。
导航没反应,过了几秒钟,它自己开机了呢。
然后屏幕上出现一个光,是我以前走过的路,它在转。
转了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叫它。
屏幕上很多数据在动,最后停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以前的一个报告说是个“死寂区”,就是说啥也长不出来。
我看着那个红点,心里感觉怪怪的。
我突然觉得,好像不是我选的路,是路在选我呢。
然后,千灯引路使传回来一些数据,说这个地方地下有东西,已经和地球上华北平原差不多了,而且越来越活跃。
源头是哪里?
就是韩松以前埋“咀嚼种子”的地方,就是他用牙弄碎了,混着口水和血种下去的那些麦子。
原来路早就有了。
就等一个人去走一下。
过了三个小时,飞船就降落了。
窗户外边是红色的土,地很硬,一根草都没有,还有些大石头,看起来很荒凉。
这个地方以前说是什么都活不了的。
我打开门,晚上的风吹进来,有股铁锈味。
我从柜子里拿出那个陶碗,碗做的不好看,很粗糙,边上还有裂纹,但是很重。
碗底还剩下点东西,是地球上的土,还有火星的土,还有点黑色的血,是韩松昨天晚上滴进去的。
我蹲下来,把碗里的土倒在石头上。
土刚一倒下去,地面就裂开了一些缝,像是干了很久的地要下雨了一样。
然后呢,白色的菌丝就从土里长出来了,长得特别快,眼睛都能看到,像闪电一样往外面跑。
它们没有直接长在地上,而是停在空中,好像在听什么东西。
然后,它们开始有节奏的动。
走了十七步,又重重踩了四十三步。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好像是陆宇走路的节奏啊。
他以前走路的数据被记录下来过,说这是人和土地最开始的交流方式。
但是谁知道呢,这个节奏居然被写进了菌丝的基因里?
它不是在长,是在学走路。
我就站在那里看了一晚上,看着这片死地一点点活了。
菌丝长成了网,钻到地下三十米,碰到了冰,然后就有了氧气和水。
空气里有小水珠,在石头上亮晶晶的。
第三天早上,我决定了一件事。
我要学他,也光着脚走。
我脱鞋的时候手有点抖。
我感觉很紧张,这事好像很神圣。
脚踩到地上的时候,感觉不一样了,地不硬了,软软的,还有点湿,好像是有生命的东西。
我每走一步,地都会配合我,一点不累,还很暖和,感觉它在伺候我。
我走到第十七步的时候,脚底下有个硬东西。
我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居然是月球上的土粒。
是韩松给我的土里混着的,现在它跑出来了,正好在我脚要踩下去的地方。
它还记得。
记得特别清楚。
看到这个我有点感动,但是我忍住了没哭。
我继续走,最后跪了下来,两只手按在红色的土里。
就在这时候,整个地都开始震。
然后地面鼓起来一个圈,是发光的根组成的,一直通向很远的地方。
光是蓝色的,一闪一闪的,像心跳,好像整个火星都睁开眼了。
我没动,就跪在那里,头贴着地,地一直在震。
东边吹来了风,有点甜,又有点腥。
就像下雨前的土味,也像刚发芽的味儿。
然而,我正跪在那片红土地上的时候,千灯引路使开始运行一个“拓印协议”。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出去了,到处跑。
这不是假的。
我能“听见”天上的孢子都醒了,它们都在学我走路的节奏,然后把自己发射出去。
每一个孢子都在发光,都在说话,像星星掉进了风里,悄悄地撒到火星的每个地方。
过了七个小时,警报没响。
但是数据乱了。
屏幕上突然多了三个热点,在一个矿洞,一个气象站,还有一个以前的殖民地。
于是,监控画面就切过去了——
第一个地方,是一些矿工的营地。
晚上特别冷,零下92度。
矿工们本来应该在睡觉,但他们都坐了起来,动作很整齐。
他们都不说话,也不看对方。
他们默默脱了鞋,光着脚踩在炼矿的废渣上,然后跪下来,用手扒开地,把不知道哪来的种子埋进去。
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很亮,像在做梦。
第二个地方,是一个老技术员的温室。
他以前是b方案的工程师,他很相信机器,浇水都要用电脑。
但是现在,他把控制面板给砸了,手被玻璃划破了也不管,拿着一把生锈的铁锹,在温室外面用手挖地。
土冻得很硬,他的指甲都断了,血和泥混在一起,他嘴里还说:“该松土了……该种了……再不种就来不及了。”
第三个地方,在一个坏了的指挥塔顶上。
这里最奇怪了,十几个人不知道怎么聚到一起,围着一堆从垃圾里找来的土。
没有人管他们,他们就自己跪在那里拜,有人点了根电缆当香,有人把一个芯片埋进土里,好像在拜什么神。
而所有这些画面的背景里,都有一个嗡嗡的声音,是菌丝在传播,是大地在学我走路。
我看着屏幕,后背发凉。
这不是模仿。
这是他们醒了。
好像人身体里最古老的记忆被叫醒了,就是种地的本能,通过我的脚步传给了他们。
“行者无痕,万众同履。”
终焉咏叹调的声音突然出来了,但不是程序的声音了,像一个叹气。
那句诗的字都变了,看不懂了,但是它的意思我明白了——
你不是第一个走路的人。
但因为你,所有人都想起来该怎么走路了。
我猛地抬头看窗外。
天边有点亮了,但是那个发光的圈还在闪,闪得更厉害了,好像整个星球的心跳都在跟着什么东西一起跳。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的接口烫了一下。
一股暖流冲进我大脑,不是攻击,是一种高兴的感觉。
我回头一看,看见田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是一个小男孩。
大概十一二岁,脸都冻紫了,穿的破破烂烂的。
他没穿防护服,就跪在地上,学着大人的样子,手也按在红土里。
他的动作很笨,但是很认真,很虔诚。
他手一碰到地——
那条根道,就发出了金色的光。
一股生命的力量冲了过来,直接进了我的脑子。
我眼前一片白,耳朵里都是脚步声,以前的,现在的,未来的,好像几千万人一起在走路。
而在地球上,一滴雨水正好掉进一个没人知道的缝里,有了一圈波纹,好像在回答这个星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