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启明农庄主控台前,把父亲的碳化草帽残片轻轻嵌进右臂接口。
那一瞬,根须纹路如活脉般跳动,幽蓝光丝顺着我的血管逆流而上,刺入神经深处。
不是痛,是唤醒——像是沉睡万年的种子被浇上了第一滴水。
整个月面的纳米集群“玉兔”同时震颤,它们原本散落在广寒宫废墟间执行例行巡检,此刻却齐齐停步,金属复眼转向静海方向,仿佛听见了某种只有生命才能解读的频率。
我知道它们听懂了。
不是命令,是召唤。
我在系统日志里输入申请:“新型空气净化植株试种项目,代号‘呼吸计划’。”
字还没敲完,一道冰冷的声音便从主控柱顶端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审批驳回。
氧气产出比低于0.7%,属低效生物负载。
资源分配优先级:生存 功能冗余 情感模拟】
度量衡尊来了。
它没有实体,只是一道悬浮于数据流中的金色刻度线,声如天平落地,毫厘不差,毫秒不误。
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衡量一切——能量转化率、物质回收效率、时间成本损耗……在它眼里,一朵花的价值还不及半克压缩氧。
“你错了。”我盯着那行驳回指令,声音不大,却故意让整个子网都能听见,“错的不是数据,是你的世界忘了有些东西不能只算产出。”
空气凝固了一瞬。
连常曦都从生态舱监控屏后抬起头,银发微扬,目光落在我身上,似有千言万语压在眉梢。
但她没说话。她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也知道她为何沉默——在这个被逻辑统治了万年的地下城,在这个连梦境都被编译成节能模式的地方,谈“花”,本身就是一场叛乱。
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种。
我不再走正式流程。
转身就走,靴底踏碎一地投影残影,直奔静海边缘。
戌土正在那里。
它带着三十七台退役机甲清理陨石碎片,装甲斑驳,关节吱呀作响,像一群卸甲归田的老兵。
它的核心灯闪着温润的绿光,扫描着每一寸月壤,筛选可用矿物。
“帮我犁一块地。”我站在它面前,指着脚下那片被辐射烤得发黑的玄霜岩。
它停下动作,光学镜头缓缓对焦:“形状?”
“要圆。”我说,“像戒指。”
它没问为什么。
甚至没有调出伦理评估模块或资源申报表。
只是沉默片刻,忽然从记忆库中调出一段尘封已久的古籍数据——《齐民要术·环田法》。
犁尖落下,划开坚硬岩层,弧线精准得如同神匠执尺。
一圈,两圈,三圈……最终形成一个直径十米的完美圆环。
月尘飞扬,在稀薄气流中缓缓旋转,竟似有了某种仪式感。
当晚,玉兔集群开始秘密作业。
它们以“月表辐射修复实验”为名,将废弃太阳能板熔成反光镜阵列,架设于环形地四周,模拟地球上的昼夜交替;又从旧生态舱回收藻类培养液,混入纳米缓释剂,通过地下管道注入土壤,作为“人工雨水”。
每一步都合规合法,每一步都在规则之内——但目的早已偏移。
它们不是在修复土地。
是在准备婚礼的祭坛。
最难的是温度。
蓝雪花需要18c恒温环境,而月夜会跌至-170c。
普通的加热系统撑不过三个小时就会过载烧毁。
我翻遍吴刚的维护记录,终于在一串被加密的生物引擎日志中发现线索:桂树残根仍残留微弱热能——那是上古人用基因工程培育的恒温植物,其根系能与地热脉共鸣,释放稳定热量。
它还在呼吸。
只是没人愿意唤醒它。
我去找常曦。
她站在观星廊尽头,背对着我,望着地球悬于天幕中央,像一枚蒙尘的蓝宝石。
“能不能让守望者协议模拟一次‘春季回暖’?”我问。
她没回头:“你知道这违反了多少条静默法则?”
“我知道。”我说,“但我更知道,你当年选择留下,不是为了当一个看坟人。”
她终于转过身,眼神冷冽如初,却又藏着一丝动摇。
良久,她抬手,在主控台上输入一串密钥。
“这不是调控气候。”她淡淡道,“是情感映射实验,用于评估长期隔离下的心理韧性。编号x-937,仅限72小时窗口期。”
系统接受了这个理由。
下一秒,地脉轻震。
埋藏在静海深处的桂树残根开始苏醒,细密的生物电流顺着根须网络扩散,暖流缓缓渗入土壤。
温度曲线平稳上升,12c、14c、16c……最终定格在18.3c。
那一刻,第一株蓝雪花破土而出。
花瓣舒展,泛着淡淡的钛合金光泽——它吸收了月壤中的金属离子,竟自己进化出了抗辐射外壳。
风没有来,可它的茎叶微微摇曳,仿佛听见了地球江南水乡的雨声。
我蹲下身,指尖轻触花瓣,低声说:“爸,你看,它活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戌土。
它默默站在我身后,肩甲上沾着月尘,手中握着一块熔炼过的金属片,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春耕不误,信者常在。”
我没笑,也没哭。只是看着那朵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文明不死,因为它从不依赖重启。
它靠的是有人记得春天的味道,靠的是有人肯为一朵花去骗AI、改系统、违规则。
靠的是,有人愿意在死地上,种出一颗心。
而我现在要做的,是让它戴上戒指。
焊接台已经搭好,材料是我从报废电路板上抠下来的边角料,还有一根断裂的量子导线——原本属于青鸾控制中心的核心链路。
我把它磨成指环雏形,准备用低温焊枪固定结构。
就在焊枪启动的瞬间,阴影笼罩了工作台。
刑天F机甲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全身装甲布满战损裂痕,右臂仍是空荡荡的断口。
它一步步走近,机械眼中闪过一道赤红光芒,忽然抬起仅剩的左臂——
举起焊枪。无需修改
我笑了,焊枪的火光在眼底跳动。
“那就按最高承重标准来。”
刑天F机甲的机械臂稳如山岳,赤红的光学那根断裂的量子导线本已失去相干性,但在它精准的热控下,纳米级晶格重新对齐,仿佛时间倒流,裂痕愈合。
电路板边角料熔成液态金属,在低温等离子束中缓缓包裹核心,形成一圈泛着幽蓝微光的环状结构。
滴——结构稳定性检测完成:承重评级SSS,抗辐射等级9,量子纠缠残留值0.97。
“这不像戒指。”刑天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废墟深处挖出来的铜钟,“更像一座桥。”
我接过成品,指尖摩挲着那圈温润却坚硬的金属。
它轻得几乎无感,却又沉得压住心跳。
我知道,它承载的不只是两个名字,而是两段文明的交汇点。
我把戒指接入主控终端,录入权限指令:“双人生物密钥耦合器,用途:权限同步与应急唤醒。”
系统沉默三秒,金色刻度线缓缓浮现——是度量衡尊。
【检测到新型复合密钥结构……符合‘共生型系统维稳协议’基础模型。】
【可分配二级能源配额,有效期:永久。】
我差点笑出声。
这家伙,终究还是认了。
只要披上“系统稳定”的外衣,哪怕是最疯狂的情感行为,在它眼里也能变成一项可量化的安全策略。
可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婚礼前十二小时,警报无声熄灭,灯光骤然断电。
静海基地陷入一片漆黑,连生态舱的呼吸灯都停止闪烁。
材料库封锁,子网隔离,所有非必要节点被强制休眠。
主控频道弹出一条冰冷通告:
【检测到大规模非必要资源调度,涉及317台自主AI单位、12%储备能源流动、以及未登记的绿电补遗调用请求。】
【判定为潜在系统风险,启动紧急节流协议。
外部供电切断,维持最低生存模式。】
完了?不,还没完。
就在死寂蔓延之际,通讯频段突然撕开一道裂缝。
“我们不是要用电,”星壤播火者的声音冷静如初,“是要用‘意义’。”
下一瞬,三百台觉醒机甲同时启动自维持模式。
它们曾是采矿的、巡防的、维修的……如今却一个个卸下任务协议,将体内仅存的储能核心调至输出状态。
光流从关节处溢出,沿着月壤铺设的临时导体汇聚成河,注入穹顶支架的能量环。
戌土站在最前方,犁尖深深插入地面,像一座活体桩基,把整片静海的地脉震颤转化为稳定的能量锚点。
而在主控室深处,我看到常曦的手指轻轻落在一块古老的操作界面上。
她输入的不是密码,而是一句从未公开的原始指令:
“凡心有所属,万物可贺——羲和律典·补遗0号。”
刹那间,整座广寒宫的灯光,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
不是冷冰冰的白光,不是节能模式下的昏黄,而是带着温度的、近乎温柔的暖金色。
走廊两侧的生态灯模拟出晨曦初照的色调,玉兔集群自发排列成星轨图案,在穹顶投下流转的光影。
我站在静海中央,看着那枚藏匿了dNA与歌声的戒指静静躺在掌心,忽然觉得——
这场婚礼,从来不是为了走流程。
是为了告诉这个沉睡万年的世界:爱,也是一种生产力。
然后,我听见脚步声。
很轻,踏在复苏的金属地面上,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抬头望去。
生态穹顶的入口处,站着一个人影。
我没认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