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域大漠的死寂中被再次抛入时空乱流时,马骥的意识已近乎麻木。不再有惊恐的挣扎,也没有徒劳的揣测,他像一截被狂风裹挟的枯木,任由那股混乱的能量将自己甩向未知的时空碎片。
这场穿越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癫狂节奏,场景切换快得如同走马灯,不给任何喘息之机。
最先降临的是一片翠竹环绕的溪畔,他被重重按在一张竹席上。周遭名士皆身着宽袍大袖,或袒胸露怀,或散发跣足,手中羽觞流转,口中高谈玄理,空气中弥漫着酒气与五石散的淡香。“新友既至,何不畅饮此杯,共探老庄之妙?”一位面容清癯的名士将酒盏递到他唇边。马骥低头,发现自己也穿着件半透明的宽幅绢袍,衣带松散地垂落,胸膛半露。还未及细品那酒液的辛辣,眼前的竹林与名士便如潮水般退去。
下一秒,他已置身于喧闹的蒙古包内。烤全羊的焦香扑鼻,马头琴声悠扬婉转,身着锦缎蒙古袍的贵族们举杯痛饮。一个侍从不由分说将一件色彩艳丽的质孙宴服塞到他手中,袍上绣着展翅的海东青,针脚细密,质地华贵却剪裁紧窄,与汉服的飘逸截然不同。他刚笨拙地套上袍身,一位醉醺醺的蒙古贵族便拍着他的肩膀,用蒙语高声说着什么,递来一碗醇厚的马奶酒。指尖刚触到酒碗的温热,帐篷与人群便开始扭曲模糊。
转瞬之间,他坐在了一间昏暗的房间里,空气中漂浮着呛人的鸦片烟气。窗外隐约可见西洋建筑的尖顶,身上则换成了深色长衫与锦缎马褂,后脑沉甸甸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伸手一摸,竟是一条粗长的假辫子,发丝油腻,触感怪异至极。身旁一个面色蜡黄的男子正喋喋不休,抱怨着洋人的跋扈与朝廷的无能。马骥强忍着想扯断辫子的冲动,眼前的烟气便开始旋转升腾,将一切吞噬。
下一个场景更为原始。他被裹上兽皮与麻布混制的简陋衣物,脖子上挂着串粗糙的兽牙项链,脚下是滚烫的篝火灰烬。脸上涂着油彩的族人围着篝火狂舞,鼓声沉闷如雷,舞姿充满野性。他试图分辨这是哪个部落的服饰,却只看到篝火的光芒逐渐融化,将他卷入下一场穿梭。
还未站稳,便已身处繁华市集。身上的交领袍剪裁合体,明显融入了胡服的利落,不再是汉装的宽博。街上行人往来如梭,既有身着宽袖儒衫的汉人,也有穿窄袖紧身胡服的异族,甚至有人将胡帽与汉袍混搭,一派胡汉交融的景象。一个胡商推着满载香料的车驾走过,用半胡半汉的语言向他兜售。他刚想开口询问朝代,眼前的市集便如褪色的画卷般消散。
龙袍的沉重、甲胄的冰冷、襕衫的清雅、短打的粗粝、袈裟的肃穆、鹤氅的飘逸……无数套服饰如同流水般在他身上切换,每一次换装都伴随着场景的骤然更迭。他时而被推上祭坛,身着巫祝的祭服面对虔诚的信徒;时而被拉入军营,顶盔贯甲直面烽火狼烟;时而化作新郎,穿着大红喜服面对盖着红盖头的新娘;时而沦为乞丐,衣衫褴褛地蜷缩在街角。
他像个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换装玩偶,刚学会拱手行礼,便发现身处需要抱拳作揖的江湖;刚酝酿好官话的语调,周围已换成听不懂的方言俚语;刚适应宽袍大袖的步态,下一秒就被紧身胡服勒得举步维艰;刚习惯裙钗环佩的累赘,转眼就换上沉重的铠甲。
“我是谁?”
这个曾经清晰的认知,在这场疯狂的变装中被彻底击碎。
他是那个竹林中饮酒谈玄的魏晋名士吗?不是,他连五石散的味道都未曾尝到。
他是那个参加质孙宴的蒙古宾客吗?不是,他连马奶酒都没来得及下咽。
他是那个拖着辫子的晚清遗老吗?不是,他对那身服饰只有生理性的厌恶。
他是那个部落的族人?是南北朝的商人?是浴血的兵士?是耕作的农夫?
所有身份都只是临时贴上的标签,刚贴合便被撕去,换上全新的一张。没有一个稳固,没有一个自愿,没有一个完整。强烈的眩晕感翻涌而上,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在各色衣冠与身份中被反复搅拌、撕扯。属于“马骥”的自我认知,在这场无休止的切换中变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茫然。
最终,他身着残破的铠甲站在一片烽火连天的战场,硝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看着自己染满尘灰与血污的双手,听着耳边呼啸的箭雨与呐喊,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快速变装的应接不暇,带来的不是新鲜体验,而是对存在本身的深度质疑——他不再是穿着古装,而是被古装与身份反向穿越,沦为一个承载混乱时空的容器,却唯独找不到名为“自我”的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