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南郑城(汉中治所)的镇西大将军行辕内,灯火通明。
白日里与诸将的军议结束后,陈彦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留在了悬挂着巨大蜀中地图的议事厅内。他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地图前,在地图上那一道道代表山川险隘的曲线、一个个标注着敌我态势的符号上来回扫视。
沙盘虽直观,但这幅详尽的地图,更能让他从宏观上把握整个蜀中的山川地理、交通要道。剑阁、葭萌关、绵竹……徐奎叛军依仗的三大核心据点,如同三颗毒牙,深深地嵌入蜀中腹地,互为犄角,扼守着通往成都平原的咽喉。官军此前半年的攻势始终无法撼动其分毫。
“地利……后勤……士气……”陈彦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虚点着。强攻确实下策,徐奎巴不得自己把精锐消耗在关墙之下。但若不攻,僵持下去,朝廷的耐心和国力都会被拖垮。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一个能打破平衡的支点。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那些险峻的山脉,落在了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河流、小道之上,脑中飞速运转,结合着白日里常胜汇报的细节,以及“木牛流马”的特性,推演着各种可能性。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轻微而谨慎的脚步声在厅外响起,随即是亲卫压低声音的禀报:“大将军,新任蜀王殿下在辕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陈彦从沉思中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么晚了,蜀王赵元启独自来访?他立刻道:“快请!请蜀王殿下至偏厅相见,奉茶!”
“是!”
陈彦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向相邻的偏厅。他刚步入厅内,便见蜀王赵元启已在等候。此时的赵元启已换下白日的亲王常服,穿着一身素色锦袍。
“王爷驾临,末将有失远迎,还望恕罪。”陈彦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虽身为总督,但对方是亲王,礼不可废。
“大将军不必多礼,是元启冒昧,深夜打扰,还望大将军海涵。”赵元启连忙还礼。他示意身后随从将一个小巧精致的礼盒呈上,“听闻大将军喜得麟儿凤女,元启在此再次道贺。区区薄礼,是蜀中一些安神补气的药材,赠与夫人调养身体,聊表心意,还望大将军笑纳。”
“王爷厚赐,末将代内子,感激不尽!”陈彦心中明了,这不仅是贺礼,更是一种示好与姿态。他郑重接过,交给亲卫,然后请赵元启上座。
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偏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气氛一时有些沉默,只有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陈彦没有急于开口,只是静静地品着茶,等待对方说明来意。他隐约能猜到赵元启此行的目的。
果然,赵元启沉默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彦:“大将军,元启……今夜冒昧前来,实是有一事……不吐不快,亦不得不言!”
“王爷但说无妨。”陈彦放下茶盏,神色郑重。
赵元启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站起身,竟撩起袍角,对着陈彦,双膝一弯,便要跪拜下去!
“王爷不可!”陈彦反应极快,几乎是弹射而起,一个箭步上前,在赵元启膝盖即将触地之前,牢牢托住了他的双臂,“王爷乃天潢贵胄,当今亲王!除了陛下、太后,天下无人能受您一拜!您这是要折煞末将吗?!快请起!”
赵元启被陈彦死死托住,跪不下去,他抬起头,眼圈已然泛红,:“大将军!您就让元启这一拜吧!这一拜,非为蜀王拜大将军,而是为人子者赵元启,拜求能为其报杀父血海深仇之人!”
他目光灼灼,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流下来:“大将军!满朝皆知,您是我大雍第一名将!破倭寇、攻荆州、平青州、制火器,战无不胜!如今蜀中局势,僵持半年,进展维艰,将士浴血,百姓煎熬!元启知道,朝中已有非议,陛下亦承受巨大压力!放眼当世,若还有一人能打破此僵局,速定蜀乱,擒杀徐奎此獠……元启深信,非大将军您莫属!”
说到动情处,他的声音愈发激动:“大将军!您可知……您可知当日,在那城下……我父王……他……他就那样……被徐奎狗贼用剑架在脖子上……他为了不拖累我,不拖累守城将士,竟……竟夺刀自戕……血溅五步!我……我就在城头上,眼睁睁看着……看着啊!” 赵元启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我身为人子,不能手刃仇敌,已是不孝!若再不能亲眼看到徐奎伏诛,告慰父王在天之灵,我……我赵元启,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颜面承袭这蜀王之位!!”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番话,积压了半年的痛苦、愧疚、仇恨,在此刻彻底爆发。
陈彦听着这字字泣血、句句含恨的倾诉,心中亦是被深深触动。他能感受到眼前这位年轻亲王那锥心刺骨的痛苦。他用力将赵元启扶起,按回座椅上。
“王爷,您的心情,末将完全明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蜀愍王殿下忠烈殉国,天下同悲。末将此番奉旨入蜀,首要之任,便是平定叛乱,擒诛元凶,以告慰愍王殿下在天之灵!”
他微微前倾身体,一字一顿,许下了郑重的承诺:“王爷,请您放心。也请愍王殿下在天之灵放心。末将在此立誓,必当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早日攻克险关,荡平叛逆,将那逆贼徐奎……”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生擒活捉,押解至王爷驾前,由王爷……亲自手刃此獠,以血还血,祭奠愍王!”
“生擒……由我……亲手?”赵元启猛地抬起头。
“不错!亲手!”陈彦重重点头,“此乃人子之孝,天经地义!亦是陛下之心愿!末将,说到做到!”
“大将军!”赵元启激动得浑身发抖,猛地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揖到地,这一次,陈彦没有阻拦,“元启……叩谢大将军! 此恩此德,元启没齿难忘!若能亲手为父报仇,元启……元启愿倾蜀中之力,供大将军驱策,万死不辞!”
陈彦再次将他扶起:“王爷请起。报仇雪恨,固然重要。但末将以为,愍王殿下在天之灵,更希望看到的,是王爷您能继承他的遗志,抚平蜀中战火创伤,让百姓重归安宁,成为一代贤王。愍王殿下仁德爱民,贤名播于蜀中,此乃王爷您最应珍视、也最应继承的宝贵财富。”
听到陈彦提及父亲的贤名,赵元启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擦去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大将军教诲的是。元启记下了。父王的仇要报,蜀中的百姓,元启也定会守护好! 绝不辜负父王的期望,亦不负陛下和大将军的厚望!”
又安抚了赵元启几句,并约定明日一同勘察前线地形后,陈彦亲自将情绪平复许多的蜀王送出辕门。
送走蜀王,陈彦回到议事厅,却再无睡意。 赵元启那充满血泪的恳求,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也让他肩上的担子感觉更重了几分。他再次站到地图前,试图将脑海中初步形成的几个战略构想进一步完善。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 地图上的线条再精细,也无法完全呈现蜀道真实的险峻。陈彦深知,任何未经实地验证的战略,都可能存在致命的疏漏。
接下来的几天,陈彦并未急于召开军议,下达命令。 他带着一队精锐亲卫,在英国公张辅、龙骧卫将军常胜等人的陪同下,亲自前往最前线,实地勘察地形。
他们登高望远,观察叛军关隘的布防;他们沿着官军曾经进攻的路线,体验山道的陡峭崎岖;他们甚至冒险靠近到叛军弩箭射程的边缘,感受那种被天险扼住咽喉的压迫感。
越是亲身经历,陈彦的心情越是沉重。
他之前虽然知道蜀道难,但脑海中更多是地图上的概念和史书上的描述。直到此刻,亲眼见到那壁立千仞、猿猴难度的悬崖,亲身走过那仅容一人通过的栈道,亲身体会到后勤民夫在如此山路上转运粮草的艰辛与危险, 他才真正体会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绝非虚言!
剑阁关城,卡在两山之间,关前道路狭窄曲折,大军根本无法展开,仰攻的士兵完全暴露在守军密集的远程火力之下。葭萌关依山傍水,水道湍急难以逾越,陆路同样险峻。绵竹城高墙厚,且周边地势复杂,叛军经营半年,防御工事极为完善。
他带来的“木牛流马”虽然在平坦和缓坡地带表现优异,但面对某些近乎垂直的陡坡、湿滑的石阶、年久失修的狭窄栈道,其机动性也大打折扣,远非他最初设想的那般“如履平地”。
“看来,我之前想的几个方案,还是太过理想化了……” 深夜,再次回到行辕的陈彦,望着地图,眉头紧锁,喃喃自语。他之前构思的诸如“奇兵迂回”、“多路并进”甚至利用火器优势强攻的设想,在实地勘察后,都发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要么是地形根本不允许大规模部队运动,要么是后勤无法保障,要么就是风险极高,一旦被叛军察觉,迂回部队可能全军覆没。
现实的严峻,远远超出了沙盘推演和纸面计划。 徐奎选择这几个地方负隅顽抗,确实是看准了地利的极致。常胜他们半年未能寸进,并非全然无能,实在是地利优势太大。
一时间,陈彦竟也感到有些棘手,原本清晰的思路变得有些纷乱。 强大的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敌人占据了几乎无法攻克的地利。强攻是送死,困守是等死,迂回……路在何方?
“不行,绝不能被困死在这里。”陈彦停下脚步,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天险虽利,必有疏漏。人心虽诡,必有破绽。徐奎龟缩不出,看似稳妥,却也意味着他放弃了主动权……他的破绽,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