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卡塞尔学院,仿佛一头蛰伏在加州阳光下的巨兽,慵懒,却暗藏锋芒。
蝉鸣在古老的橡树间不知疲倦地喧嚣,试图与图书馆区域的施工噪音一较高下。
阳光炽烈,透过校长办公室那扇巨大的拱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得几乎刺眼的光斑,空气里悬浮的微尘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希尔伯特·让·昂热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承载了无数秘密的红木办公桌后,姿态优雅得如同一位正在享受下午茶的老派绅士。
他穿着合体的定制西装,银灰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正专注地用一块麂皮绒布,细细擦拭着一柄造型古朴的折刀,刀身在阳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寒星般的光芒,与他此刻温和的表情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与这份优雅和从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他对面那张舒适扶手椅里的“访客”。
路明非。
他几乎被裹成了一个白色的“木乃伊”,或者说,一个略显臃肿的粽子。
厚厚的绷带从他的一边肩膀斜跨胸前,固定着一条吊臂带,另一只露在外面的手也缠着纱布,脸上贴着几块显眼的医用胶布,嘴角还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淤青。
他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椅子里,动作有些僵硬,每一次细微的移动似乎都能牵扯到不知哪处的伤口,让他嘴角微微抽搐。
这身行头,一半归功于装备部那些“热情过度”的医护人员,另一半,则源自他体内那依旧在缓慢修复伤势的、过于强大的自愈能力与龙血反噬留下的痕迹。
昂热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流连在手中的折刀上,仿佛那是什么绝世艺术品。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者特有的关切
“感觉如何,明非?校医处的报告我看过了,措辞很……‘装备部风格’,充满了‘可能性’、‘推测性修复’和‘超出常规认知的代谢速率’。但我想听听当事人的亲身感受。”
路明非努力在绷带允许的范围内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受伤的肩膀好受一点,声音有些发闷
“还……还行,校长。就是有点痒,”他指了指胸口的绷带,“还有点……勒得慌。”
昂热终于抬起头,那双苍老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笑意
“忍耐一下,孩子。比起你带回来的‘纪念品’,这点不适算是幸运的了。”他放下手中的折刀和绒布,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温和的笑容依旧,但眼神里的意味已经悄然转变,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
“那么,我们来谈谈正事。”
昂热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密西西比州的那个小镇,沃尔夫家族,还有那个……最终被消灭的‘存在’。根据现场残留的能量层级、破坏规模,以及楚子航和恺撒·加图索事后提交的、某些关键部分略显‘模糊’的报告来看,那绝非普通的龙类苏醒事件。我们监测到了次代种级别的能量爆发,以及一种……古老而纯粹的毁灭意志。”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路明非身上,仿佛能穿透那些层层叠叠的绷带,看到他体内隐藏的一切。
“告诉我,路明非,”
昂热一字一顿,清晰地问道
“是你,最终斩杀了那位亲王吗?”
来了。
最核心的问题。
路明非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个问题真的从昂热口中问出时,他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绷带似乎瞬间又紧了几分。
他当然想说实话。
那场战斗的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陈超毫无保留传递过来的意能,战神刑天升级时澎湃的力量,火刑天烈剑斩开龙鳞与骨肉的触感,亲王临死前那不甘而怨毒的嘶吼,以及最后莱茵被引发时那毁天灭地的威能……
是他做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
他的思绪飞速转动。
如果他现在坦然承认独自斩杀了一头次代种级别的融合亲王,这功劳太大了,大得吓人。
这无异于在平静的卡塞尔湖面投下一颗深水炸弹。
他会立刻从“神秘的S级新生”升级为“人形巨龙斩杀器”,被推到风口浪尖,被无数双眼睛审视、探究、怀疑,甚至……觊觎。
他体内的秘密,他隐藏的力量,都将有可能暴露在聚光灯下。
这太危险了。
而且,把功劳独吞,恺撒和楚子航会怎么想?
虽然大家关系不算铁磁,但毕竟一起出生入死过,他们……应该能理解。
“这个……校长,”
路明非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神游移,试图组织语言
“当时情况很复杂……非常复杂。恺撒师兄和楚师兄他们吸引了大部分死侍的火力,给我创造了机会……而且,那个亲王的状态好像也不太稳定,好像是封印本身的反噬,还有沃尔夫家族那个炼金矩阵的过载……”
他支支吾吾,试图将功劳分散,将结果归结于多种因素的巧合。
昂热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直到路明非自己都觉得这番说辞苍白无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明白了。”
昂热轻轻颔首,仿佛真的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端起桌上早已泡好的红茶,娴熟地滤掉茶渣,抿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
“看来现场的情况确实比报告描述的还要错综复杂。楚子航和恺撒……嗯,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未来秘党的栋梁。”
他放下茶杯,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只是,有时候,过于优秀的年轻人,背后往往也牵扯着过于复杂的势力。加图索家族对他们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的每一次行动,都有着……嗯,独特的期待和解读方式。而楚子航,他的专注和强大毋庸置疑,但在某些需要……‘政治灵活性’的场合,或许并非最合适的发言人。”
路明非愣住了,昂热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并未紧紧抓住“谁杀了亲王”这个问题不放,反而将话题引向了恺撒和楚子航背后的纠葛。
昂热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俯瞰着阳光下熙熙攘攘的校园。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抱着书本穿梭在林荫道上,远处篮球场上传来阵阵欢呼,一切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与……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天真。
“卡塞尔学院,明非,它不仅仅是一所培养屠龙专家的学校。”
昂热背对着路明非,声音平缓而深沉
“它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在龙族阴影下,人类挣扎求存、积蓄力量的火种。而火种,需要光芒来指引,需要英雄来鼓舞。”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路明非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中少了些许探究,多了几分郑重与……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学生们,这些年轻的孩子们,他们日复一日地训练,学习如何面对远超想象的恐怖存在,他们需要信念。他们需要知道,即使面对次代种,甚至初代种,我们之中,依然有人能够站出来,挥出那决定胜负的一剑。他们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榜样,一个能够让他们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依然能握紧手中刀剑的理由。”
路明非似乎有些明白了。
昂热校长想要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事实,更是一个“结果”,一个他需要的“叙事”。
“校长,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明非。”
昂热走回办公桌后,但没有坐下,他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看着路明非
“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不是为了追究细节,也不是为了评定功劳。而是为了给整个卡塞尔学院一个交代,给那些将生命托付给我们的年轻人一个希望。”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你斩杀了那头亲王吗?是,或者不是。”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的蝉鸣和遥远的施工噪音固执地渗透进来。
阳光落在昂热银色的头发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路明非看着昂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脏依旧在狂跳,但一种奇异的明悟渐渐压倒了之前的慌乱和顾虑。
昂热校长并非不知道其中有隐情,他或许早就从各种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一些超越常理的情况。
但他不在乎,或者说,他选择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路明非斩杀次代种”这个故事所能带来的巨大价值,在乎的是这个“英雄”名号对卡塞尔学院士气的提振。
他自己,路明非,成为了校长棋盘上的一枚关键棋子,一枚被用来凝聚人心、塑造信念的棋子。
这感觉并不完全舒服,带着一种被利用的微妙不适。
但……这似乎也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承认下来,既能满足校长的需求,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掩盖更深层的秘密,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S级新生强大无比”这个相对“合理”的解释上来。
至于恺撒和楚子航……以他们对昂热校长的了解,以及他们自身的高傲,恐怕也不会、或者不屑于来争抢这份“虚名”,虽然肯定不会抢就是了。
他们更在意的,或许是自身的成长与家族的使命。
想通了这一层,路明非心中反而安定了一些。
他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了胸口的伤处,让他微微蹙眉,但眼神却不再躲闪。
他迎着昂热的目光,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是的,校长。是我做的。”
没有多余的修饰,没有推诿的理由,只是一个简单的确认。
昂热脸上那难以捉摸的笑容终于变得清晰而真实起来,那是一种达到目的后的满意,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他缓缓直起身,重新拿起那块麂皮绒布,再次开始擦拭那柄似乎永远也擦不完的折刀。
“很好。”
他说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
“细节不必对外公布,那只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和麻烦。人们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够了。”
他抬起眼,看了路明非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这个消息,会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守夜人论坛,以及各种非正式的渠道,传遍整个学院。你会成为卡塞尔的英雄,路明非。做好准备。”
路明非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经被绑上了这辆名为“英雄”的战车。
“哦,对了,”
就在路明非挣扎着想要起身告辞时,昂热仿佛不经意般地补充道,目光依旧停留在折刀上
“关于你之前提交的那份,关于成立一个‘学生课外科技实践小组’的申请,我已经批准了。初始活动经费会划拨到你的学生账户。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是好事。好好干。”
路明非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的“行商”计划,那以商业为外壳,积累资源对抗未来危机的庞大布局,其最初用于掩人耳目的申请,竟然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被轻描淡写地批准了。
这算什么?还是英雄的额外奖赏?或者,是昂热校长某种更深层次的默许与试探?
他不知道。
他只觉得,眼前这位笑容和煦、举止优雅的老人,其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老辣,远比他面对过的任何龙类或死侍都要难以揣度。
“谢谢校长。”
他低声道,声音在绷带的包裹下显得有些沉闷。
“去吧,孩子。”
昂热挥了挥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阳光与青春
“好好养伤。卡塞尔的英雄,可不能一直像个粽子一样见人。”
路明非费力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微微欠身,然后转身,有些蹒跚地走向办公室的大门。
每走一步,身上的绷带都似乎在提醒他刚才那场简短的对话所承载的重量。
当他握住黄铜门把手,即将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身后再次传来昂热平静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
“记住,明非,有时候,人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真相,而是一个信仰。而你,现在就是他们信仰的一部分了。”
路明非没有回头,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用力拉开了门。
门外,正午的阳光汹涌而入,瞬间将他包裹,那炽烈的光芒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眯起眼睛,适应着光线的变化,一步步走入那片属于“英雄”的、无所遁形的光明之中。
办公室内,昂热依旧站在窗边,看着路明非有些狼狈却倔强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他举起手中的折刀,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着刀身上那一道冰冷完美的弧光。
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英雄么……但愿这把剑,足够锋利,也足够……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