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慷慨而慵懒,透过卡塞尔学院古典式拱窗的洁净玻璃,将一道道温暖的光柱投进教室。
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带里缓慢浮动、旋转,如同某种微观宇宙的无声舞蹈。
窗外,远处绿茵场上传来隐约的呐喊和哨声,更远处,钟楼的身影在湛蓝天空下显得宁静而悠远。
一切都显得那么和平、宁静,甚至带着几分学术殿堂特有的、象牙塔般的无忧无虑。
路明非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的课本上是繁复的古诺尔斯语符文和深奥的龙族谱系图。
教授沉稳而略带催眠效应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讲述着某个次代种龙王的陨落史,将其化为冰冷的知识点和考点。
但路明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扭曲的符文上,眼神却早已失去了焦距。
阳光温暖地烘烤着他的侧脸和手臂,带来一种舒适的暖意,但这份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底深处那一片不断蔓延的冰冷和迷雾。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脑海里反复闪回着不久前的画面——阴暗的地下通道,约翰·多克平静讲述罪孽时麻木的脸,艾米丽扑进他怀里时那滚烫的绝望的泪水,面具绅士被斩开时飞溅的温热血液,以及他自己体内那咆哮着、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狂暴力量…
力量。
他拥有了曾经难以想象的力量。意能在经脉中流转,带来远超常人的体能和精神感知;初步苏醒的龙骨状态,更赋予了他瞬间撕裂死侍、斩杀强敌的暴力。
在旁人眼中,他是卡塞尔学院前所未有的S级,是自由一日上碾压恺撒与楚子航的怪物新生,是昂热重点关注的对象。
可这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
正义?
师父临终前的叮嘱要坚守正义,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发现人心中的善良与希望。
他曾以为这很清晰。
对抗邪恶,保护弱小,就像师父化身修罗斩杀奥丁,就像他召唤刑天救出陈超。
这似乎是一条笔直而光荣的道路。
但现在,这条道路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布满了荆棘和迷雾。
约翰·多克,一个背负着战争罪孽的逃兵,一个挣扎在泥泞中的灵魂,却最终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付出了生命。
他是罪人,还是义人?他的死,是赎罪,还是另一种不幸?
面具男视凡人如蝼蚁,宣扬着冷酷的混血种阶级论,死有余辜。
但杀死他,就等同于践行了“正义”吗?那一刻,驱动自己的,究竟是守护弱小的决心,还是单纯被挑衅和愤怒点燃的、属于龙血的杀戮本能?
还有艾米丽…那个孩子…他救了她,斩杀了威胁她的敌人。
可是然后呢?她失去了所有亲人,未来一片灰暗。
他路明非的力量,能斩杀看得见的死侍和敌人,能斩断她未来的孤苦和无助吗?
卡塞尔学院或许能给她一个安置之所,但那份刻骨铭心的创伤,那份“家”的永久缺失,是他无论多强的力量都无法弥补的。
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偶然获得了强大力量的、本质上依然会迷茫、会害怕、会无助的十八岁少年。
世界的苦难和复杂,远远超出一双拳头、一把刀、甚至一副铠甲所能解决的范围。
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悲剧,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发生,而即使发生在他眼前,就像约翰的过去,就像艾米丽的未来,他似乎也…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感,比面对强敌时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恐惧。
他想起在等待cc1000次列车时,路鸣泽那带着嘲讽的预言:“末日即将来临”。
如果个体的苦难已然如此沉重和无奈,那么一场席卷一切的“末日”呢?他所拥有的这点力量,又能守护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所谓的“正义”,在面对庞大而复杂的现实时,是否太过理想和苍白?坚守正义,是否最终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痛苦和无力?
阳光依旧温暖,教室依旧安宁。教授讲到了龙王复苏的征兆,提醒着众人潜在的危机。
周围的同学们,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凝神倾听,有的或许在想着午餐和下午的训练课。
他们似乎都目标明确,要么为了屠龙的事业,要么为了个人的强大,要么只是为了顺利毕业。
唯有路明非,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孤零零站在十字路口的迷途者。
身后是鲜血与硝烟的过去,身前是迷雾重重的未来。
体内沉睡着能带来毁灭的力量,心中却充满了对这份力量的怀疑和对前路的迷茫。
师父…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路明非在心中无声地发问,目光从课本上移开,望向窗外那一片明媚的、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阳光世界。
力量愈强,责任愈重?可当他连这“责任”的边界和定义都开始模糊不清时,这力量,究竟是天赐的礼物,还是更沉重的枷锁?
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在正午暖阳下,感到刺骨寒冷和无比孤独的、迷茫的年轻人。
悠扬的钟声代替了刺耳的电铃,回荡在卡塞尔学院的走廊与庭院之间,宣告着上午课程的结束。
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桌椅挪动的声响、书本合上的声音、同学们轻松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如同退潮般迅速涌向门口。
路明非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从深沉的思绪中猛地拽了出来。
他眨了眨眼,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压抑的梦中惊醒,眼前温暖的阳光和喧闹的人群甚至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体内那关于力量与正义的沉重思辨暂时被压下,但那份迷茫的空洞感依旧盘踞在心底。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视线落在旁边的座位上。
零依旧保持着上课时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
她正不疾不徐地将摊开的笔记本、钢笔一一收进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却保养得极好的深棕色皮革书包里。
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没有任何多余,阳光照在她铂金色的短发和毫无表情的侧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釉彩,与周围喧闹活泼的环境格格不入。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那些杂乱无章的沉重念头暂时强行按捺下去。
芝加哥的雨夜、艾米丽的哭声、还有路鸣泽那诡异的低语……这些都需要厘清,而眼前这个女孩,或许是突破口之一。
安珀馆舞会上那次接触引发的冰原幻象和强烈的怀疑感,始终萦绕在他心头。
他站起身,走到零的课桌旁。他的影子投在零正在收拾的书包上。
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
路明非抿了抿唇,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出神和心事的沉重而显得有些低哑,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零。”
女孩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抬起头。
那双清澈得近乎透明的、仿佛西伯利亚万年冰湖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看向他,没有任何询问或好奇的情绪,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路明非看着她这双眼睛,那句在心底盘旋的话脱口而出,没有迂回,直接得近乎生硬
“中午来食堂找我。”
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更像命令而非邀请,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试图让这话听起来更合理些,尽管理由他暂时无法明说
“我有事要跟你说。”
说完,他不再停留,也没有等待零的回应——不知是笃定她一定会来,还是潜意识里害怕看到拒绝或更深的、他无法解读的冷漠。
他转过身,有些匆忙地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背影看上去甚至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零依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路明非消失在门口的方向。
她冰蓝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周围几个尚未离开的同学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似乎对S级主动邀约这位冰山般的俄裔新生感到惊奇。
零对所有的目光都置若罔闻。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书包的搭扣上无声地摩挲了一下,动作轻得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她继续着之前被打断的动作,拉上拉链,扣好搭扣,将书包背在肩上,站起身。
整个过程依旧平稳、冷静、毫无波澜。
她迈开步子,离开了教室,走向与路明非相同的方向,步伐稳定而均匀,仿佛刚才那段简短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
路明非推开宿舍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隔夜披萨盒、速溶咖啡粉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废柴”气息扑面而来。
他视若无睹,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像一袋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沙包,重重地坐了下去,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
这破床迟早得散架。
他耷拉着脑袋,眼神灰败地盯着地面上一小块磨损的地板花纹,芝加哥雨夜的冰冷和血腥味仿佛还黏在他的嗅觉记忆里,挥之不去。
“哟嚯!我们卡塞尔的新星、S级超人、自由一日的征服者回来啦?”
一个贱兮兮的声音从上铺传来,带着夸张的咏叹调
“看这造型,这气质,这忧郁的小眼神…知道的你是刚上完实战分析课,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尼伯龙根挖了十年矿回来呢!”
芬格尔·冯·弗林斯,他这位名义上的室友,正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瘫在上铺,啃着一个看起来就不太新鲜的水果,终端机屏幕的光映在他那张写满了“混吃等死”四个大字的脸上。
路明非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更别说搭理他了。
他现在只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最好能直接睡到世界末日。
“啧啧,第一次实战复盘课就把自己干emo了?”
芬格尔锲而不舍地继续着他的单口相声,把果核精准地抛进远处的垃圾桶
“听说施耐德教授今天重点‘关照’了芝加哥行动?怎么样,被魔鬼教官喷得怀疑人生了吧?师兄我可是过来人,教你个乖,左耳进右耳出,下来该吃吃该喝喝…”
“闭嘴。”
路明非终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芬格尔,我现在严重怀疑当初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会花30美金巨款买你那破情报…”
“嘿!这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芬格尔一个鲤鱼打挺…没挺起来,只好悻悻地翻了个身,趴在床沿探出脑袋,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像某种大型犬的毛发
“那份情报可是凝聚了师兄我多年的智慧结晶!物超所值!你自己不会活用还能怪卖家?再说了,没有我那情报,你能那么快搞定‘皇帝’?”
“那是我自己命大!”
路明非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
“还有,那是为了我朋友!”
“行行行,朋友朋友。”
芬格尔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脸上却还是那副欠揍的笑容
“所以呢?就因为被施耐德骂了?不应该啊,听说你们任务完成度还行,虽然过程惊险了点,但目标人物约翰·多克确认死亡,‘嘶叫药剂’窝点捣毁,潜在危机解除,还顺手宰了一堆来历不明的武装分子…这战绩够辉煌了,S级果然名不虚传。”
路明非沉默了。
施耐德的批评固然严厉,指出他最后关头力量失控的巨大风险和对现场局势判断的不足,但那并不是他此刻低落的真正原因。
他看着芬格尔那副看似没心没肺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心里漫出来的,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
芬格尔看着路明非又一次陷入沉默,眼神里的那点戏谑也慢慢收了起来。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叹了口气
“喂,师弟,你今天真的很不对劲。到底怎么了?真被打击到了?这不像你啊。”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盯着那双从上铺投下来的、难得带着点认真意味的眼睛,犹豫了一下。
有些话,憋在心里只会发酵成更糟糕的东西。
也许…跟这个看起来极度不靠谱的废柴师兄说说,反而能轻松点?
“…芬格尔,”
他开口,声音干涩
“你说…我们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啊?意义?”
芬格尔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
“赚钱…啊不,屠龙啊!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弱小人类,顺便赚点学分和奖金…这不是卡塞尔的标准答案吗?”
他试图用玩笑带过,但看到路明非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便也收敛了表情。
“保护弱小…”
路明非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保护了谁?”
“那个叫艾米丽的小女孩啊!”
芬格尔立刻回答
“这不是你们这次行动的核心成果之一吗?”
“是啊,保护下来了。”
路明非的眼神更加灰暗
“然后呢?她爸爸死了,妈妈死了,最后一个愿意用命保护她的约翰叔叔,也死在她面前了。我们把她从枪口下救出来,然后呢?她以后怎么办?她的人生难道就从‘被拯救’那一刻开始就变得幸福美满了?”
芬格尔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还有约翰·多克…”
路明非继续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
“他是在阿富汗杀了无辜小孩的逃兵,他是罪人。可他最后又为了救艾米丽死了,他好像又成了好人…那我们呢?我们追杀他,又间接导致了他最后的死亡…我们算是执行了正义,还是制造了另一场悲剧?”
“我用了那种…力量,”
路明非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杀了那个戴面具的混蛋。那一刻我很愤怒,我觉得他该死。但杀了他,问题就解决了吗?那种力量…它…它让我害怕。我怕有一天,我会控制不住它,我会变成比那些死侍更可怕的怪物…”
他抬起头,看向芬格尔,眼中充满了真切的迷茫和痛苦
“芬格尔,我只是一个人。我没办法让死人复活,没办法抹平那个孩子心里的伤,甚至没办法完全控制我自己的身体。我们所谓的‘正义’,到底在哪里?我们做的这些,打生打死,到底改变了什么?”
宿舍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芬格尔终端机硬盘运转的微弱嗡鸣。
芬格尔收起了所有玩笑的神色,他沉默地看了路明非几秒,然后慢慢地从上层铺位爬了下来,拉了把椅子坐到路明非对面。
“听着,师弟,”
他的声音罕见地变得平稳而低沉,甚至带着一丝经历过风雨后的沧桑,
“卡塞尔学院不会教你这些。他们只会教你如何识别龙类,如何运用言灵,如何更高效地杀死它们。至于正义、意义、后果…这些玩意,得你自己去想。”
他抓了抓头发
“你说你只是一个人,没办法做所有事。废话,谁不是呢?昂热他老人家也不行。我们是混血种,不是上帝。”
“那个小女孩很可怜,约翰·多克的故事也很操蛋,这没错。但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事情往稍微好那么一点点的方向推一下。比如,让艾米丽活下来,这就是‘好一点点’。至于她以后的人生,会有别人接手,社会福利机构,或者学院本身的基金会…总会有一条活路。这比你当时没能救下她,让她直接死在那里,是不是要好‘一点点’?”
“至于正义…”
芬格尔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
“这东西本来就模糊得很。有时候你觉得是在执行正义,可能只是踩进了另一个坑里。重要的是,你当时做选择的那颗心,是不是想着要保护点什么,或者阻止点什么更坏的事情发生。约翰·多克是罪人,也是做出了最后选择的‘人’。这并不矛盾。我们不是法官,我们是…嗯…清道夫?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妈的,这比喻真糙。”
“还有你那力量…”
芬格尔指了指路明非
“害怕是好事,说明你还没被那玩意完全控制。觉得自己可能变成怪物的人,通常最后都变不成真正的怪物。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觉得自己做什么都理所应当的混蛋。”
他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力道不轻
“迷茫很正常,师弟。说明你没麻木,没变成只会执行任务的机器。但这玩意想想就得了,别陷进去。路还长着呢,一边走一边想吧。现在,首要任务是——”
芬格尔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那熟悉的、贱兮兮的笑容
“——食堂快开饭了!今天据说有烤猪肘子限量供应!再emo下去,连骨头渣子都让恺撒那帮学生会的小子抢光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吧!”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把路明非从床上拽了起来。
路明非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心里的沉重似乎真的被这通歪理邪说和最后那句“烤猪肘子”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芬格尔那副“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的嘴脸,忽然觉得…
也许这个废柴师兄,偶尔也能说出一两句不是完全没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