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带着潮湿雨气的风涌入屋内,卷动着公寓里污浊沉闷的空气,也吹动了艾米丽额前湿漉漉的金发。
她抱着那个旧布娃娃,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那双湛蓝的眼睛怯生生地仰望着门内这个高大、陌生、刚才还很凶恶、此刻却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神情的叔叔。
约翰·多克蹲在地上,与女孩平视。
他那试图微笑的表情依旧僵硬而难看,但眼神里的凶狠和警惕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不知所措的笨拙。
他伸出的手,粗糙的指尖拂过女孩发丝上的雨珠,动作轻得仿佛在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极易破碎的琉璃器皿。
“外面冷…”
他沙哑地重复道,声音低沉,“…先进来…好吗?”
艾米丽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懵了,她看着多克,又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门内昏暗、杂乱的空间,小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娃娃,脚步迟疑着,没有立刻移动。
多克顺着她的目光,也回头看向自己的“家”。
只是这一眼,就让他的脸颊瞬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
透过一个突然闯入的、纯净无比的孩子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遮掩地看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究竟是何等的不堪入目
污秽!,到处都是污秽。
吃剩的炸鸡骨头和油乎乎的纸袋胡乱扔在地上,空啤酒罐东倒西歪,有的还在渗出残留的液体。
烟灰缸堆满了烟蒂,溢出的灰烬弄得桌子一片狼藉。
脏衣服、臭袜子随处可见,与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杂物堆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败、烟草、酒精和霉味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墙壁斑驳,墙皮剥落,一切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这根本不是一个“家”,这是一个垃圾场,一个连他自己都时常厌恶的、用来藏匿和腐烂的巢穴。
而他现在,竟然想让一个刚刚失去父母、浑身被雨淋湿、眼睛纯净得像天使一样的小女孩,走进这样一个地方?!
自惭形秽的感觉再次如同海啸般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他感觉自己简直是在犯罪,是对“纯洁”这个词最彻底的亵渎。
“等等!你…你先别进来!”
多克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急切和羞愧而变得有些尖锐突兀,把门口的艾米丽吓得又缩了一下肩膀。
他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样,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行动力(或许是源于极度的难堪),猛地转身冲回屋内!
他首先疯狂地扑向那张乱糟糟的床垫,一把将上面所有的脏衣服、空罐子、杂志胡撸到地上,然后奋力将皱巴巴、沾着不明污渍的床单拉扯平整,虽然依旧难看,但至少看起来像是个能坐人的地方了。
接着,他像一阵旋风般扫过地面,用脚胡乱地将那些最显眼的垃圾——炸鸡骨头、披萨盒、空酒罐——飞快地踢到床底下、桌子底下、一切视线不及的角落
动作粗暴而仓促,甚至踢翻了一个没喝完的啤酒罐,残余的酒液汩汩流出,他也顾不上清理,只是用脚胡乱蹭了蹭。
他又冲到那张油腻的桌子前,将上面的垃圾全部扫进一个空的塑料袋里,团成一团,塞进已经快满溢出来的垃圾桶,用力往下压了压。
他拿起那块不知道多久没洗的、沾着油污的抹布,想在桌子上擦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却发现越擦越脏,最后气急败坏地把抹布狠狠扔到墙角。
做完这一切,他环顾四周。房间里似乎……稍微顺眼了一点?至少没有了最刺眼的垃圾。
但那股难以驱散的霉味和混乱的本质,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
他喘着粗气,额头冒汗,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极度的焦急和羞愧。
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依然觉得这地方配不上门口那个孩子的一根头发。
视线落在那个还在滋滋作响的老旧冰箱上,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拉开冰箱门,在里面慌乱地翻找着。
除了酒,还是酒。
最终,他只找到半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牛奶,他拿起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一变,立刻嫌弃地扔进了水槽。
什么都没有。 他这个垃圾窝里,甚至连一口干净的水、一块能给孩子吃的食物都没有……
一股巨大的无力和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他靠在冰箱上,粗重地喘息着,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失败,如此的……不配。
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多克猛地抬头,看到艾米丽似乎因为等他太久,或者是因为外面太冷,已经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迈过门槛,踏进了一只脚。
她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单薄,那双蓝眼睛正不安地打量着这个虽然经过仓促收拾、却依然难掩破败和肮脏的环境。
她的目光扫过斑驳的墙壁,扫过胡乱堆砌的杂物,扫过空气中仿佛可见的灰尘,最后又落回到多克身上,带着一丝茫然和畏惧。
多克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尽可能平缓(虽然依旧沙哑)的声音说
“…地方有点乱…你别…别介意…”
他走上前,笨拙地想要帮艾米丽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手指却僵硬得不知该如何动作。
艾米丽微微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小声地说
“…我自己来…”
她笨拙地、用一只抱着娃娃的手,配合着另一只手,解开了外套的扣子。
那件明显过大的、湿透的外套从她瘦小的肩膀上滑落。
多克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湿冷的布料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接住了某种无法推卸的重量。
他看着眼前这个只穿着单薄毛衣、小脸苍白、金发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的小女孩,看着她紧紧抱着那个同样湿了的旧娃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再看看周围这个虽然经过匆忙收拾、却依然如同废墟般的“家”。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沉重感,如同最深的夜色,彻底笼罩了他。
他把她带进来了。
带进了他的世界。
一个肮脏、危险、看不到明天的世界。
这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打开那封信、看到那双蓝眼睛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约翰·多克看着小心翼翼不敢多踏进一步、小脸苍白抱着湿漉漉娃娃的艾米丽,再看看自己这间虽然经过仓促收拾却依旧如同战后废墟般的公寓,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不配感和焦灼感再次涌上心头。
他不能让这孩子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一秒钟都不行!
空气依旧污浊,地面可能还有他没踢干净的油污,冰箱里连口能喝的东西都没有,这根本不是一个能让孩子待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温和,尽管依旧沙哑得厉害
“你…你就在这里等一下,好吗?就站在这里,千万别乱动,也别碰任何东西。”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里那些隐藏的危险——可能绊倒人的电线、桌角锋利的边缘、还有他刚才情急之下塞到角落里的、不知道有没有碎玻璃的垃圾——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紧张的叮嘱。
艾米丽仰着小脸,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茫然,但她还是乖巧地、轻轻地点了点头,把小身体缩得更紧了,仿佛想尽量减少自己在这个空间里的存在感。她怀里的布娃娃滴着水,在她脚边形成了一小圈深色的水渍。
多克看着她这副模样,心脏又是一阵抽痛。
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床头那件同样脏兮兮的外套套在身上,又从那个装着交易得来的现金的油布包里胡乱抓了几张钞票塞进口袋。
“我很快就回来!”
他几乎是冲出门的,脚步仓促而慌乱
“我去买点吃的!再…再叫个人来帮忙打扫一下!”
话音未落,他已经砰地一声带上了房门。
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外,手忙脚乱地从外面用钥匙反锁了门——不是防备艾米丽,而是下意识地担心自己不在时,会有别的危险闯入。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却又被更大的焦虑驱使着,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下了吱呀作响的黑暗楼梯。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让他因酒精和情绪而发烫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但他此刻根本感觉不到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快!快一点!
他不能把那孩子一个人丢在那垃圾堆里太久
夜晚的街道冷清而潮湿,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多克像一头被驱赶的野兽,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街角。
幸运的是,街对面就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在雨夜中像一座小小的灯塔。
他几乎是闯了进去,带进一阵冷风和雨水,惹得值班的店员投来警惕的目光。
多克根本没心思理会。
他的视线在货架上疯狂搜索。
孩子应该吃什么?他毫无头绪。
最终,他抓起看起来最柔软无害的白面包、牛奶、火腿片、还有几根香蕉。
犹豫了一下,他又拿了一小包包装可爱的动物饼干和一瓶果汁。
牛奶和果汁应该够了。
他看到了一次性纸杯和盘子,也抓了一些。
又冲到日用品区,拿了一条看起来最柔软干净的新毛巾,甚至还有一双印着小熊图案的儿童拖鞋。
结账的时候,他的手因为急切而微微发抖,钞票都被雨水打湿了。
店员狐疑地清点着这些杂乱却明显指向某个特定对象的商品,多克则焦躁不安地不断回头望向公寓的方向,仿佛离开一分钟都是巨大的罪过。
拎着一大袋东西冲出便利店,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
保洁! 这么晚了,去哪里叫保洁?!
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雨里站了几秒钟,雨水顺着他杂乱胡须往下滴落。
最后,他猛地想起手机里好像存过一个号称“24小时应急服务”的电话号码,据说什么活都接,只要你付得起钱。
他哆嗦着掏出那个老旧的手机,屏幕都被雨水打湿了,好不容易在通讯录里找到了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懒洋洋、带着被打扰睡眠不满的声音
“喂?谁啊?这么晚?”
“打扫!我需要人立刻过来打扫房间!现在!马上!”
多克对着电话几乎是吼着,声音盖过了雨声
“地址是北区第三大街那栋旧红砖公寓,三楼!要多少钱都行!但要快!非常快!”
对面的人似乎被他的急迫和“要多少钱都行”打动了,嘟囔着确认了地址和价格(一个高得离谱的夜间加急费),答应尽快派人过来。
多克挂了电话,甚至没来得及心疼那笔昂贵的费用,拎起购物袋,再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公寓楼下。
他一步三级地跨上楼梯,心脏狂跳,不是因为劳累,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害怕回去晚上一秒就会发生什么不好事情的恐惧。
他颤抖着用钥匙打开门锁,猛地推开门——
艾米丽还站在原地,几乎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像一尊被雨打湿的小小雕像。
只有她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依旧带着恐惧与迷茫的蓝眼睛,证明着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承受巨大变故的孩子。
看到多克回来,她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着。
多克也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更深的愧疚淹没——他居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鬼地方……
他顾不上换掉自己湿透的外套,连忙走进屋里,将那一大袋东西放在刚刚擦过(虽然依旧不干净)的桌角。
“我买了点吃的…还有毛巾…你先擦擦…”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拿出那条新毛巾,笨拙地想要递给艾米丽,又觉得应该亲自帮她擦,手伸到一半又僵住,显得无比窘迫。
“保洁…保洁一会儿就来…很快就能把这里弄干净…”
他像是在对艾米丽保证,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先稍微忍耐一下…很快就好…”
他的声音在空旷、肮脏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哀求这个孩子的忍耐,也哀求命运能给他一点点时间,让他至少…至少能把这狗窝收拾得像一点点人待的地方。
雨,还在下。
屋内的男人手忙脚乱,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创造出一个勉强合格的避难所。
屋外,未知的危险和沉重的未来,正如同这无尽的夜雨一般,悄然围拢。